转眼三日光景已过,到了晚间的时候,西北边的天空,果真出现天狗食月的情形,军中旋即有战马嘶鸣之声,伴随着阵阵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远了。
天狗食月出现后不久,在启朝阵营的上空,接连出现了不少蓝色的火焰,随后火焰坠入军营,将启朝的将士,吓得魂飞魄散,大抵那时候,他们都认为是天降妖火,要亡了启朝吧!
晚间的火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是零零散散的好几处,在营中各处,形成了规模不等的大火。加之早春夜里常有北风,更是加大了火势,明晃晃的火光,透过暗夜之中长长的距离,映入她的眼中。
叶歧扬原本在将台之上用远镜观看着启朝的战况,见苏雁菱出来,忙急匆匆地下来,不由分说便拉着她回到了营帐之中。
月白色的锦袍一角缓缓滑过桌案上的书卷,他望着她,漆黑眸子中满是温存的璀璨流光,“战争惨烈,你还是不见···”他猛地一顿,想起他重伤当晚她曾孤身刺杀,只能歉疚地开口,“还是少见些好。”
苏雁菱说不出话,见他此事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就该料得到,早先天狗食月的消息是他散布,非但大越军中,更是在启朝军中,只有这样,当真正的天狗食月和所谓的“妖火”一齐出现时候,于启朝,才会军心大乱,于大越,才会觉得,是天助大越,天亡启朝!
而今夜,她之前听到有队伍出了军营的声音,她也绝不该相信,叶歧扬真的只是烧了烧启朝便罢手了,他还要去打,去斗,派了将军领兵而去,势必是要借着这一场大火,再次重创启朝。
可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知此战必胜,心头却半点欣喜的滋味都没有,反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若无论立场,无论国度,这些征战中伤逝的,都是人,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苏雁菱没有接他的话,只在一旁坐下来,有满心的悲愤堵在了心间无处倾诉,而话到了嘴边,却只化作《吊古战场文》中一句哀叹,“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叶歧扬望着她,眼中似乎也渐渐有了一抹晶莹涌动,他怅然道,“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
“我知道你如今在想些什么。”叶歧扬转身望向帐外的一片火海,目光却愈发坚定,“以战止战虽是残忍,但此番是启朝派遣庄王攻打青州,我等若不反击,当真要将这城池拱手送人不成?!”
苏雁菱转眸,正欲望向启朝军队的方向,不料他却上前一步拦下了她的视线,“若是此战可使启朝元气大伤,就此退兵,也算是利国利民。”
心底泛上几分哀愁,想起之前战死的林彦和陆江逸哀伤的模样,她不由得摇头叹息道,“即便是退了兵又能如何,战时牺牲的兵士,再也回不来,回到家人身边。”
叶歧扬也是垂首,旋而却是用极其轻快的口吻安慰道,“逝者已矣,但若可换得生者安定释然,便是值得生者世世代代记下去。”
苏雁菱眼珠一转,却正对上他饱含忧患的双眸,忙转过身,面对着军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泪意又渐渐润上眼眶。
帐中的烛火微微跳动,烛心在被烧得滚烫之后倏尔“啪嗒”一声,落下硕大的灯花,半颗安榴,一枝秾杏,五色蔷薇,红烛结下灯花,据说是很好的兆头。
叶歧扬缓缓触过她面上的泪,已是逐渐软下了声音,“哭吧,哭出来,也会好受些···是我无能,我把你留在军营,却保护不了你···”
他的话一如他的处事手段,素来刚强有力,可此番说到最后,竟也哽咽着,隐隐拖起了哭腔。
人前强撑的坚强面容于瞬间轰然倒塌,苏雁菱只觉心口堵得厉害,一颗心好似被什么人狠狠地揉捏着,玩弄得面目全非之后再塞回胸腔,双手已是在不自觉间掰上了他的肩,伏在他胸前,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不觉间已是将他的衣衫晕湿了一大片···
发觉启朝偷偷撤军是在两日后的黄昏,清和匆匆忙忙前来告知,启朝正在悄悄撤军,却并不曾带走多少东西,试图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营帐,来震慑大越,给他们的撤军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曲墨涵听了消息不过嗤笑一声,“这贺兰驰,还想给我们唱一出空城计吗?!”他随即扬声吩咐,“传令下去,趁胜追击,务必大败启朝!”
叶歧扬起身阻止道,“将军稍安勿躁。”
曲墨函一怔,随即询问,“那依大人之见?”
叶歧扬转眸看向一旁的地图,倏尔冷冷道,“追是一定要追的,非但要追,还需端了他们的老巢!”
他缓步踱向一旁的地图,正色对着清和吩咐,“传令下去,兵分两路,一路由秦将军和百里将军带领,追踪撤军之人,截断去路,逼迫到山谷全歼;另一路,交予陆江逸,趁夜色袭击启朝大营。”他又停了停,面上却是渐露狠戾之色,“但有一点,你们记着,务必活捉贺兰驰,若捉不住···”
曲墨涵心生疑惑,他这样的安排,可是怀疑贺兰驰兵行险计,依旧在启朝大营之中?
清和急急忙忙地扣首道,“属下提头来见。”
“不!”叶歧扬忙阻止,清亮的眸子间透出的光芒依旧温润如玉,只在眼底,隐隐地泛起杀意,“若不能活捉,便杀!”
翌日一大早,晚间被派遣出去的将士便先后回来了。随后,军中便一直有大堆大堆的琐事需处理。待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又已渐近黄昏了。
帐外残阳如血,恍惚间好若晚间的血战,又仿佛是黑夜之中无边的火光,混杂了漫天的黄沙,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时有带着火光的箭雨飞下,混入原本就成一片火海的营帐,大抵,也增添不了多少罪孽!
叶歧扬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见眼前的夕阳一点点洒落苍茫的大地,又齐刷刷的染上大越三千里的大好河山。
遥遥望去,依稀瞧见扬州家中,烟雨蒙蒙,落花有声,双双的燕儿略过低平的湖面,飞向湖畔檐下的暖巢。
草长莺飞,蜂飞蝶舞,本该是一片祥和,一片宁静。
义父,您在扬州,可好?
正出神间,却见陆江逸便风尘仆仆地赶来,“末将见过叶大人。”
叶歧扬回过神来,平静地问道,“追到了吗?”
陆江逸银白色的铠甲上已沾染了不少暗红的血迹,这么短短几日,他的面上竟全然褪去了最初的稚嫩和无措,换上一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可对叶歧扬的问话,陆江逸却是没有立即作答,只垂下头,低声说道,“末将无能,让他给跑了。”
叶歧扬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面容,若有所思,“跑了···”
陆江逸却始终没有抬头,连着话语,都渐渐轻了下去,“他算计末将,使了调虎离山计,让末将···追错了人。”他惶然扣首,“末将知罪,请大人责罚。”
叶歧扬却不动怒,他所忧虑的事,到底是发生了。
本就忧心这八卦阵是出自贺兰驰之手,加之贺兰驰率七万大军前来,大越竟毫无知觉,就这样让七万大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青州战地,打得措手不及,这一件件,一桩桩,无一不说明贺兰驰,并不是个养尊处优的启朝皇族,只怕让他在军中历练几年,其造诣要远远超过贺兰骞。
这样的对手,若非他早先伤得厉害,提剑尚觉吃力,他是断然不会交付给任何人去对付的,他望陆江逸一眼,见他低着头,削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心中便已不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比他初初进入官场之际还要小个一两岁,这几日的杀戮,也是难为他了!
他俯身将陆江逸扶起,平静道,“怨不得你。”
“叶大人···”
他的话语带了几分无奈,“此番能活捉了他固然是好,若是不能,也强求不得。”
陆江逸忙扣首道谢,“多谢叶大人体恤。”
“下去歇歇吧,已是忙了一夜了。”
陆江逸应声退下,临行之际却撞见苏雁菱端着药碗回来,便俯身作揖,“先生。”
苏雁菱亦是还礼,向叶歧扬走去,“大人,喝药了。”
叶歧扬点点头,望一眼天边,残阳如血,道,“起风了,陪我回帐中坐坐。”
苏雁菱紧跟其后,待他在帐中坐下后,便默默将汤药递到他跟前,“喝药。”
二人相处日久,苏雁菱早已摸透叶歧扬的脾气,他虽截然不同于宁王轻袍缓带、只关风月的江南名士,却足以说的上是温润儒雅的俊秀公子。
即便这十几日中二人晚间皆是同塌而眠,他始终恪守礼法,白日里更是不会因此心存鄙夷,反而时时处处照顾,生怕她有半点不适,更是教她生了几分与旁人不同的情愫。
苏雁菱拿手肘支撑着头,笑吟吟地望着叶歧扬,露出难得的小女儿神态来,岂料叶歧扬只端碗嗅了一嗅,便将药碗放下了,他微笑着望着苏雁菱,话语中尽是柔情,听不出半分的责备,“可是拿错药了?”
苏雁菱一惊,“什么?”
叶歧扬解释道,“往日我喝的药,不是这个气味。”
苏雁菱知他通晓医术,而且瞧他这神态,也不像是玩笑,于是忙起身,“我去换来!”
“等等!”叶歧扬忙道,右手不自主地拽了她的手腕,苏雁菱本是起身往外走,被他这么一拉,顿时跌了回去,眼见得要撞上桌沿,叶歧扬忙伸手一揽,将她带入怀中。
“大人···”
顿时羞愧得满面通红,正要起身,身后的力道却再次传来,那钢铁般坚实的臂膀已将她揽入怀中,他身上的杜衡清气被帐中的药气所掩盖,只有近身时分才能嗅到很淡雅的清气,而她,嗅着他身上特有的香气,竟没有将他推开,倏忽间,只觉得很好,很安心。
叶歧扬低头望着她,怀中人肤若凝脂,眉目如画,纤长的睫毛半垂着,双颊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这般羞赧,又同往昔所见的沉静模样判若两人了。一时间意乱情迷,缓缓靠近她的面颊,宛若蜻蜓点水般,触及她僵硬的面部。
苏雁菱茫然不知所措,还未回过神,清和却已捧着汤药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
她本能地将叶歧扬推了出去,本要起身跑开,却发觉清和站在门口,可若就这么坐着,叶歧扬便在一旁,无处可逃。于是背过身,捂着脸不去看他们两人。
叶歧扬将眸子转向清和,目光瞬间就冷了下来。
清和“嘿嘿”地笑着,一步一步往外挪出去,“属下···属下给曲将军送药,走错了,错了。嘿嘿···”
待出了帐门,清和长出一口气,旋即却又高兴得蹦了起来。
离落哥啊离落哥,公子这会总算找了夫人回来,回去之后再也不用被金陵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学究逼婚了!被拒绝了还传什么谣言说公子是个断袖,我呸呸呸,看公子成婚那日,小爷不让你们颜面扫地!
苏雁菱听见外边已无动静,这才将脸从双臂间拿出来。指尖触及酥酥麻麻的面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偷偷抬头望一眼叶歧扬,却见那双漆黑的眸子亦是望着她,目光沉着而平静,一时间更是羞赧,忙要起身往外跑。
“雁菱。”叶歧扬拉一拉她的衣袖,重新将她拉回怀中。
他将药碗推到她面前,道,“药中加了阿胶与当归,是你的。”
“只是良药苦口,”他轻轻一笑,伸手刮过她的鼻子,“你若怕苦,可让清和备些糖渍陈皮,服药后再吃,这样偷偷往药中加蜂蜜,你可知蜂蜜与生姜相冲,小心喝了肚子疼!”
“蜂蜜?”苏雁菱大为诧异,方才亲近的羞赧一扫而光,只觉得浑身发冷,是谁,谁要拆穿她的身份,谁要加害于她?
她蹙眉思索道,“我一喝蜂蜜便会浑身起疹子,我如何会加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