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扫向躺在榻上面色廖白之人,酸涩的眼眶顿时涌上泪意,连着心里都开始绞痛起来。
无声无息地别过头,任满心的苦涩一点点地晕开。
指甲渐渐嵌入掌心,用着最最直接的痛楚,硬生生地将满眼的湿润逼迫回去。
想哭,却又不敢哭。
她的母亲和姐姐都不在身边,师傅亦是远在扬州,父亲和一向对他照顾有加的叶歧扬都受了伤昏厥于榻上,前有启朝如狼似虎,后又有秦尧斌不知是否会抖出她的身份,她又怎么敢再哭!
她掀帐而出,这时候这才晓得,这一仗,有多惨烈。
空气中漂浮着的,尽是血腥气,双目所视,那些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皆是往日军中生龙活虎的将士,如今,要么,周身血迹正在包扎,要么,缺了手足卧倒于地···
苏雁菱再也不忍心去看,加快了足下的步子,走入她父亲的营帐中。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曲墨函并未伤及要害,只失血过多,好好休养几日倒也罢了。
苏雁菱暗暗松一口气,嘱咐军医好生照顾,便缓步退出,前往林彦的帐中,可怪异的是,林彦帐中竟是黑沉沉一片,似乎除却床榻前跪着的少年外,再无一人。
苏雁菱不禁有些却步,不料那人听到动静,竟自己转身过来,“小人陆江逸,见过苏先生。”
“陆江逸?”
苏雁菱这才定睛瞧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黑发高束,面容清秀,只是面上,却少了同龄少年该有的稚气,反而添了几分沉稳。一身的黑袍虽已沾染了不少尘土和血迹,却依旧难掩这少年之前在战场上的英勇所为。
“是你帮叶大人和曲将军杀破重围的?”
“是。”陆江逸骄傲地抬起头,旋而却低了下去,闷不做声地转向静卧于床榻之上的林彦,“可惜,还是救不回林副将的命。”
苏雁菱心头大骇,早先还疑心为何林彦帐中这样冷清,原来···林彦竟已过世,军中伤情惨重,也难怪军医会离去,照料其余的将士了。
她上前几步跪倒于地,对着林彦的尸身重重扣首,纵然早先恼他不分青红皂白冤枉自己的父亲,纵然怨他不由分说杀死石厉断了线索,可眼下,逝者已矣,何况,他还是为国捐躯的勇士将军,她又怎会不敬。
陆江逸垂泪,“先生,求先生,为林副将讨回公道。”
“会的。”苏雁菱应声,可声音却是弱得如同蚊虫振翅而过,她晓得,今日林彦战死,父亲和叶歧扬都重伤,启朝是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绝佳的好机会的,可她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一切。贺兰兄弟的挑衅、夜间或有的夜袭、大越低弥的士气、涣散的军心,和启朝军队如狼似虎的模样···
除非···她心头顿时“咯噔”一下,除非,启朝军中也出了自顾不暇的大事,危及整个启朝军队!
这样的事,又是她能做的,只有一件!
正思索要如何安排军中事宜之时,却有一人,行色匆匆地前来,不由分说便将她拽出营帐。
深蓝色的衣衫,墨发高束,一脸老成的表情却怎么都掩藏不住他满面的稚气。
“清和···”
清和往前挪了几步,低着头沉闷道,“公子要我带姑娘回去。”
苏雁菱点一点头,“我知道。”
清和抬起头看了看她,便又将头埋了下去,“那···我只送你出青州,之后我就要回来···”
苏雁菱抬头冲他一笑,她晓得清和是个死心眼,不把事情全然告诉他,他是不会罢休的,“清和,你觉得···贺兰骞险些抢我一次,还能抢我第二次吗?”
清和惶然抬头惊呼,“姑娘!”
苏雁菱轻轻一笑,“他会的。”她快步走回父亲的营帐,屏退了一旁侍奉的军医,尽量平静地吐字,“你回去吧,我不可能跟你离开军营。”
清和连连摇头,急切道,“姑娘,公子是要我送姑娘回家的,不是要姑娘去送死!”
苏雁菱望着父亲憔悴的神容,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送死?可你想让大越十五万人马为人鱼肉吗?!”
清和顿时哑然,她便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林副将战死,曲将军和你家公子都重伤,军中虽有秦尧斌百里甫等人,可终归资质平庸,即便是今日新涌现的小将陆江逸骁勇善战,可毕竟年少,如何同贺兰骞那等沙场宿将较量!”
话才说到一半,清和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她身前,拉着她的前襟苦苦哀求,“姑娘,不要,公子将姑娘托付于清和,清和求您,不要去送死···”
苏雁菱只觉胸中波澜一时间汹涌翻滚,送死···她又何尝愿意?
可是···眸子转到昏睡的父亲身上,脑中更是没由来地忆起幼时曾她对母亲抱怨爹爹长久地不在家中,母亲便教导她,她的父亲是将军,享有将军的荣光和待遇,自然也要担起将军的职责——保家卫国。
如今,叶歧扬替她安排了军师的身份,给了她军师享有的一切,大难临头之际,她自然该担起她的责任!
苏雁菱叹息一声,伸手将清和扶了起来,“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民,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拿我的命换贺兰骞的命,于大越而言,不亏。”
清和随即反手扣上她的手腕,急切地追问,“那公子醒来,我要如何向他交代?!”
“我与叶大人不过萍水相逢,纵然他对我颇为照顾,又怎会因我而怪你?”苏雁菱平静地答话,“何况,他晓得是我的意思。”
“姑娘!”清和愤愤甩开她的手,不知所措地朝着四处张望,许久才重新答话,“你明知我并非害怕公子责罚,而是希望姑娘可以···”
苏雁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的话,“去把秦尧斌找来。”
清和茫然地应声退下。
天色渐渐暗了,营帐之中烛火摇曳,勉强支撑起一片安稳天地,而帐外的脚步声,似乎已是有些急促了。坚实的牛皮靴蹬在地上,笃···笃···笃···敲击着地面,同样也敲击着她的心头。
目光无措地抬起,落下,在帐中的一切间起起伏伏,一如这等尴尬紧张的处境之中上上下下不肯安分的心。
苏雁菱走向桌案,研磨挥毫,匆匆写下两封书信,一封,留给叶歧扬,道谢他为她将军洗雪冤情,与多日来照料之恩;另一封,她望着父亲,却是斟酌良久,迟迟不肯动笔,罢了,她将笔丢在一旁,她的生身父母并不晓得她从两年前的劫难之中幸存,如今既要再次走向死亡,便不要教他们再伤心难过一次了。
她收了笔,抬头之际,蓦然惊觉帐中已多了一人。
秦尧斌一身戎装,上前几步,抱拳道,“不知先生找我,所为何事?”
苏雁菱取了兵符在手,起身道,“不知将军如今在军中作何安排?”
秦尧斌沉静道,“加强巡视,设下埋伏,静候启朝夜袭。”
苏雁菱微微蹙眉,道,“将军可曾听过请君入瓮?”
“先生的意思···”
“依在下之见,启朝今夜定然夜袭。”苏雁菱不动声色地亮了兵符,“与其花费兵力在巡视上,倒不如将如常巡视,将大量的兵力,集中在埋伏和保护几位受伤将军之上,一来放松启朝警惕,而来保护几位将军平安,将军以为如何?”
秦尧斌点头,“末将疏忽。”
“另外,还请将军下令,灭了几位受伤将军帐中灯火,再将附近一座营帐点得灯火通明,用以混淆启朝。”苏雁菱恳切道,“在下初入军中,并不晓得如何稳定军心,如何树立威望,所以,一切的事宜,有劳秦将军安排。”
秦尧斌一怔,随即问道,“先生是要在下,代替先生,行使行军大权?”
“我所想的,我所设计的,我都说了,”苏雁菱道,“调兵遣将并非我所能,秦将军在战地多年,想必对此熟悉,有劳了。”
秦尧斌不解,“先生就不怕,我得了这权力后,第一件事,就是拆穿先生吗?”
“将军不会,”苏雁菱道,“依将军白日所言,你是真正将军中将士放在心上的人,大敌当前,你不会为一时之快,毁去一个军师。”
秦尧斌面上动容,抱拳领命,快步退出了营帐。
苏雁菱亦是离去,转而前往叶歧扬帐中探望,夜已经很深了,偌大的军营之中,星星点点的灯火随了受命巡视的将士有目的地行进。
夜风凄冷,拂过暗夜之中斗志犹存的旌旗,猎猎作响。帐外燃着的火把时不时地发出簌簌的声响,静静地听去,格外的彷徨和悲伤。
苏雁菱幽幽的叹一口气,望一眼掌心之中的虎符,不安地往边上打量。
夜风又起,卷起帐外洒落了一地的火光,混杂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徐徐送来了春天的气息。
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如今,却是满地的杀戮!
心底苦笑几声,一时间也不愿再去理会外边的一切,扭头走进帐中。
帐中的血腥气依旧很重,床榻边上,七零八落地丢了不少染血的棉布,面盆之中的清水亦是被染上浓重的血色,军医抹一抹前额流下的冷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她前来,忙换上一副笑脸迎上来。
“苏先生。”
仰一仰头忍下泪意,苏雁菱竟还能极为平静地问话,“叶大人伤势如何了?”
军医目送着最后一个小厮将猩红的血水端了出去,这才缓缓地忧心道,“这一箭入肉极深,又不曾及时拔箭,伤口怕是已经感染了···”
她顿时木然。
军医见她出神,忙出言安慰,“不过好在大都督身体强健,只要今夜不起高烧,修养一阵子,那便没有大碍了。”
苏雁菱困惑地望向军医,伤口感染,只修养一阵子,便能好了吗?
纵然她学医不精,也晓得这绝不可能。
她直接略过了他显而易见的安慰,沉着声音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些事要做。”
军医应声,缓步退出去。
半跪在榻前,苏雁菱将脸埋在手臂之间,失声痛哭。
周围很静,除却她嘤嘤的抽泣,耳边能听到的,只有他在昏睡间沉重而平稳的呼吸声。
犹豫了很久,她终是伸手将他微凉的手掌握在其中,不许凉下去,你是大都督,是将军,你有那么多的责任,不许你从此放手,将一切都抛诸身后!
模糊的泪眼间,耳边似乎有着异样的声响,苏雁菱猛地抬头,苍白的面容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了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