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间,苏雁菱却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听着这声音不像是一般士卒操练的声响,顿时一个激灵从床榻上坐起来,见一旁的位置空空荡荡,原在帐中的铠甲长枪亦是不在原位,便隐约猜到,军中,怕是出事了!
营帐外的人马确实比往日空虚了不少,众将士披坚执锐,排成一列列的队列,而队伍的前方,却是一人一骑,银白色的铠甲,系一件云丝披风,风簌簌而过,愈发衬得那熟悉的背影颀长而优雅。
军中大门敞开,叶歧扬便策马而去,率领身后的士卒出了大营,陷入战场的生死之争。
苏雁菱心中一紧,叶歧扬虽会武,却并非身处将军之位,若非迫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出征,眼下,他都上了亲自领兵而去···
她忙扯下一名将士询问,将士面上亦有惊惶之色,道,“先生有所不知,今日晨间,启朝睿王贺兰驰亲率七万大军,突然出现在青州城下,又摆下八卦阵挑衅,曲将军同林副将披甲上阵,却不知为何,林副将不曾按照计划,反而分头行动,被困于八卦阵中···”
苏雁菱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八卦阵,她自然是晓得的,师傅传授的课业中,曾讲到,八卦阵,本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所创,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本是诸多阵法之中最难掌控的一种,而且多年下来,早已失传,怎么眼下,启朝有能人能摆下八卦阵?!
而她的父亲,她纵横沙场十数年的父亲,此番景也中了圈套被困于阵中不能脱身?!她定了定神,忙往大门奔去,可早先叶歧扬一带兵出战,军中大门便已重新合上。
修长的十指死死扣着隔绝了战局同军营的大门,一根根木桩,便隔断了她同外界的联系,眼前扬起的,不知是地上的尘土,亦或是在战中无辜丧生将士的亡灵。
秦尧斌很快便上前来,亲自将她往回拽,“先生,这里危险,先生若要观战,请随我来!”
苏雁菱怔怔地听着,也不再挣扎,如同一个木偶一般,被拖着拽着,走上了关战台。
满目凄惨的景象,满眼飞扬的黄沙,周遭的一切皆已染上了血腥气,氤氲的水汽渐渐浮上眼眶,染上长睫,随了她的眨眼滴落。
簌簌的泪眼往外张望,依稀是一片寂寥萧条之景,野竖旌旗,川回组练。一阵阵的号角,一阵阵的哀嚎,逐渐翻飞了血肉,模糊了人面,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秦尧斌忽然道,“先生同叶大人感情很好。”
苏雁菱一时间不曾反应过来,“什么?”
“叶大人出征,先生这样担心。”秦尧斌看看她,又将眸光投射到不远处的战局,“大人武艺非凡,先生不必太过忧心。”
“我到底唤他一声师叔。”苏雁菱理了理心绪,掩饰道,“眼看亲人上了战场,如何能不急!”
秦尧斌却只笑了笑,问道,“尧彬前日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若不曾记错,叶大人的师兄,尊师白黎轩白先生,怕是十五年前便已不知所踪了吧?先生今年几岁,十五年前又是几岁?”
苏雁菱顿时大骇,叶歧扬在为她胡诌的一个“苏宴”的身份之时,竟从未对她说起过此事!
秦尧斌轻笑一声,半是轻蔑半是挑衅,“先生回答不上来也不要紧,尧斌知道,先生不过借了白先生弟子的身份。”
他转过身,对苏雁菱道,“看先生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十五年前,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白先生失踪之前,连着七八岁的叶大人都交予师弟抚养,何况是个娃娃,如何能留在身边?”
苏雁菱沉吟道,“既晓得我冒充,你又是以什么心态,瞧我装了那么久?”
“若非当日你以幽州话拆穿了石厉,我的确会拆穿你。”秦尧斌无所谓地笑笑,“我想着,能冒充白先生弟子的人,也定然要有些本事才是。”
苏雁菱一怔,“你很敬重白先生?”
秦尧斌微微扬起脸,似是沉静在往日的回忆中,“当然,我早年在金陵当差之时曾蒙白先生指点一二,是我此生之幸。”他的神情渐渐沉寂了下去,“只是我资质平庸,尽管白先生曾指点于我,可我依旧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忽然道,“你晓得吗,白先生刚刚成了煜王谋士之时,为着立威,受了煜王之命,除去一个同启朝有些纠葛的家族,一个月的时间,他不费一兵一卒,就使得这偌大的李姓家族从内部瓦解,自相残杀。”
苏雁菱心中一阵恶寒,白黎轩有着那样的手段,而眼前此人,又对白黎轩有着近乎疯狂的崇拜,只怕自己落到她手中,凶多吉少,她转了身不去瞧他,淡淡地问道,“所以,你觉着我不配用白先生弟子的身份,要拆穿我?”
“不会。”秦尧斌斩钉截铁道,“我对白先生只是敬重,绝非痴迷。我不知先生是为何来的军中,为何冒充白先生弟子的身份,我只晓得,我资质平平,若卷入斗争之中,必死无疑。”
苏雁菱笑得有些牵强,“所以,装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同我说这些事?”
“石厉要杀你。”秦尧斌正色道,“所以非但为我,更是为军中众人,若先生是带了宫中之事,朝中之事前来,还请怜惜将士,放他们一条生路。青州虽为战地,血肉横飞,却也是最为干净之地,一切杀戮,都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拼,从未暗中施以毒手!”
苏雁菱几乎是愣了很久才渐渐回味过来秦尧斌的意思,他以为,石厉是受了朝中或宫中之人的指使才来青州诬陷曲将军,而石厉要杀她,正是因为她是石厉主子的对头派来的人?!
这算是什么道理?
满心的诧异还不曾回过神之际,倏尔听闻秦尧斌惊呼,“叶大人!”
苏雁菱吃惊,不由得转身看去,混乱的战局之中,那一袭银白的铠甲早已沾染了血污,也不复最初的纯净,却依旧极易辨识。更令她吃惊的,却是叶歧扬竟已伏在马背上,而胯下白马身上的血渍,似乎还在往下淌···
“大人···”
秦尧斌快速下了观战台,正欲率兵出战,不料被苏雁菱拦住,“将军要去哪里?”
“救人!”
苏雁菱望着他恳切道,“诸将出战,军中不能没有坐镇之人,还请将军三思。”
秦尧斌懊恼,“可要我眼看着几位将军被困阵中不成?”
苏雁菱虽知自己父亲和叶歧扬都被困其中,却依旧不得不狠心,丝毫不做让步,“将军若带人出战,万一同样被困,将军可曾想过会如何,于将军,是成全了将军的生前身后之名,可于大越,军中无有将领,势必一败涂地,青州城一旦失守,敢问将军,这该是怎样的打击!再或者,将军一旦开门出战,却被启朝军队冲入营中,青州失守,这会,将军连自己的身后名都无法保全了吧!”
秦尧斌仔细想想,也只能打消了出战的念头,犹豫着问道,“那我们如今···”
“令军医备下一切药品等在诸位将军帐下,另外的,只有等。”苏雁菱依旧转身走上观战台,似是劝人,又似劝己,“我相信他,能要了他命的人,还不曾在这世上出现!”
不远处的战局依旧混乱,只是,很明显的,她的父亲,已被叶歧扬救到了身侧,而另一边,是清和死守着,苏雁菱只觉心中一阵一阵的揪着疼,指甲已嵌入了眼前的围栏,可眼下启朝的士卒,却依旧在不断变换着阵型,哪里人少了,快要被突破了,便有不怕死地冲上去,补充人手。
这分明是要活活将人困死其中!
即便是常人也不能在阵中厮杀拼搏那样久,何况···何况她的父亲和叶歧扬,都受了伤!
满心忧虑之中,猛然间见得一员黑袍小卒,策马疾奔赶来,一手牵了另一匹战马,一手执了长枪,接连将几个阻挡的大将刺于马下,这倒使得他们二人不得不称奇了。
黑袍小卒很快便冲到叶歧扬身旁,叶歧扬微微抬手,便配合了那黑袍小卒,最后奋力一击,总算是使得原本的薄弱处出现了一道裂痕。
苏雁菱随即下令,敞开大门,令大军归来。
不料,才入内不久,苏雁菱便听闻坠马之声,随即是众人的惊呼,“大人!”
苏雁菱自观战台下来之际,叶歧扬和曲墨函、林彦等人早已被送回各自营帐救治,她能见的,只有染血的马蹄印,和不远处一大团的猩红。
忙不迭地奔向南营,掀帐而入,心头再一次疼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叶歧扬这样虚弱的模样,面色煞白,连唇上都不曾有半分血色,身上冰冷的铠甲已是褪下,只着贴身的中衣,可在他的胸口,一枚羽箭却是随了他微弱的呼吸上下抖动着。
苏雁菱不可置信地上前几步,“大人···”
叶歧扬微微睁眼,见是她,便挣扎着起身,对军医道,“你先退下,我有话要交代先生。”
军医大骇,忙道,“大人,您的伤势不能拖了!”
叶歧扬厉声呵斥,“退下!”
可他毕竟是失血太多,又在战场上厮杀那样久,已是虚透了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训斥!又软软地伏在榻上,咳出满嘴的血沫。
军医本还要上前劝阻,可也不愿惹叶歧扬动怒,便告退候在帐外。
苏雁菱见四面已是无人,叶歧扬又是气息奄奄的模样,更为慌张无措,被吓得哭了起来。
“傻丫头,不哭···”叶歧扬勉强抬起手臂,摸了摸她的后脑,缓和了神色安慰,“晓得你牵挂将军,将军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苏雁菱一怔,她早先还想着父亲被困受伤的,可怎么眼见他受伤之后,便全然将父亲抛在脑后了呢!
叶歧扬低声道,“你回扬州去好不好···我让清和送你回去···”
苏雁菱闻言近乎疯狂地摇着头,“不···我不回去!”
叶歧扬却是已铁了心,坚定道,“由不得你!”
“大人!”苏雁菱哭喊着,“大人曾救将军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大人有难,将军有难,大越有难,我如何能独善其身!”
叶歧扬却似是倦到了极点,缓缓闭上双眼,不再理会苏雁菱。
苏雁菱怔怔地望着他,眸光倏尔落在了他的枕下,似乎有一小块不规则的凹陷,好奇之下,便伸手将它抽了出来。那东西原是白玉雕刻而成,通体透明,出手生温,雕刻出的猛虎形象,栩栩如生。
这是···虎符!
叶歧扬忽的惊觉,几乎是一跃而起,“这不是你能动的东西!”
苏雁菱忙退开几步,却又不得不眼瞧着叶歧扬在她面前软下了身体,她忙扶了他躺好,又对帐外大喊,“军医!”
那支羽箭本就刺得不浅,加之叶歧扬这样一折腾,顿时入肉更深,连床榻上的被褥都已血水侵染,苏雁菱捏紧了虎符,暗暗地瞧着军医将他的衣衫剪开,薄如蝉翼的刀刃破开他羽箭周围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