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墨函的步子定定地停在帐外,眸子游离在帐中的两人之间,虽不曾听清方才叶歧扬说了什么,可瞧苏雁菱面上的绯红之色,加之早先叶歧扬的照顾,他大抵也是能猜到些许的。
佯装作路过巡视的样子,他缓步走开,又怔怔地往前走着,十年前长女慧妍嫁于三皇子湘王为妃,如今,若他心尖上的小女儿能与叶歧扬结秦晋之好,对于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叶歧扬,晓得她是女儿身,晓不晓得,她是曲家的女儿呢?若曲墨函回头望望营帐上印着的人影,心里无端的有些发笑,叶歧扬年纪轻轻便能官拜大都督,自然是个极有主见的,而岚鸢,记忆之中虽是纯真无邪,可早先相认之时的一番交谈,亦是能证明,她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自己管那许多做什么!
眼下嘛,还是先把江逸留下的乱摊子收拾了比较要紧。
苏雁菱的神思有些恍惚,她躲开叶歧扬炽热的目光,去瞧一旁明明灭灭的烛火,跟他回家,仅仅因着这不知何时而起的情愫,便要心甘情愿地隐藏下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或许还需彻底抛下父母,一辈子顶着一个虚假的身份,浑浑噩噩一生,这不会是她所想要的;可若不随他回去,会不会别后便成了陌路之人,亦或,他所痛恨的玩弄权术、满腹心机之人?
默了许久,她终是摇摇头,低声婉拒,“我答应过师傅,要回去的。”
叶歧扬面上并无失望之色,反倒,心中由衷的欣慰,她若真肯抛下以往种种,回到扬州,与她来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好,依你。”
苏雁菱心中发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奇道,“大人就不问问,我为何会武?”
叶歧扬微微蹙眉,佯装作诧异的模样,反问道,“苏先生本就武艺过人,你是他的弟子,你会武艺,很奇怪吗?”
苏雁菱这才松一口气,渐渐想起早先隐藏武艺仅仅是为不引起秦尧斌疑心,而后一时未用,便再也没有用过,其中并无见不得人的原因。也许是因自己在他跟前心虚吧,此事竟成了她一直以来都小心隐藏的秘密。
叶歧扬依旧清洗着她另一手掌处的伤口,眸子都不抬一下,道,“早先你不曾显露武艺,我还以为是你身子弱,先生不曾教授,眼下看来,你武艺还是不错的。”
正说着,清和已急急忙忙闯了进来,面上大有惊惶之色,“公子,曲将军有请。”
苏雁菱道,“将军有请,也不用这样慌慌张张的。”
清和面露难色,叶歧扬心中起疑,问道,“为了何事?”
清和急道,“曲将军因夜袭之事大怒,怕是···怕是要重罚陆副将了。”
“他犯了这等事,便是斩首也是应该的!”提及陆江逸,叶歧扬心中亦是有火,一来是他不听劝告执意偷袭,以致招来启军晚间大规模的袭击,二来便是他为达目的,对苏雁菱下药了。
清和道,“公子,你也觉得陆副将该死吗?”
叶歧扬静静地包扎着伤口,淡淡道,“若往昔,他死不足惜,可如今,正是军中用人之际。”
“公子!”清和上前几步,道,“眼下怕是只有公子能救得了陆副将了。”
“大人去吧!”苏雁菱挣开叶歧扬正给她包扎的手,用嘴咬住绷带一头,一手重重一拉,将绷带包好,道,“我虽不知此事前因,但却晓得,江逸的确是个将才,只是年轻气盛,不晓得隐忍,才犯下此事,眼下正是军中用人之际,若此次能恕过江逸,让他将功折罪,定能换得他的忠心。”
叶歧扬失笑道,“你也要曲将军做恶人?”
“大人?”
“公子?”
“将军不会杀江逸,顶多,训他几句,赏一顿军法罢了!”叶歧扬面上带笑,倏尔一停,静静地望着两人,“你们不会认为,江逸犯了错,还想不受任何责罚?”
清和一时语塞,“真···真的?”
苏雁菱若有所思,道,“若将军气急,罚的急了些,重了些,大人便不怕,江逸受不住?”
清和才松懈下来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公子···”
叶歧扬顿时想起陆江逸的伤势,忙起身,道,“我去瞧瞧。”
陆江逸诚然被罚了,不过却不是当下,叶歧扬赶到之时,曲墨函已下令,待他伤势好转后,重责五十军棍,以示惩戒。
至于贺兰家的两兄弟,曲墨函面上算是纵了两人去,不过路上早已安排好,使了不少绊子,另两人一路上损兵折将,狼狈不堪。
大战过后,本该有着两三日的平静,让双方休养生息,可偏偏,叶歧扬最近却是烦心得很。
不为别的,只是在夜袭的后一日,也不知启军中是谁人下令,有什么目的,竟时时前来叫嚣辱骂,一波人喊累了,便换下一波,逼着齐军出战。
叶歧扬估摸着大战之中启军的伤情,绝不可能让军队的作战能力不受丝毫影响,于是决定充耳不闻,并下令,无论启军如何挑衅辱骂,齐军都不准应战。
这日,苏雁菱托着下颌,侧身卧在榻上,本是在读着兵书的,可偏偏,又被营外的启军吸引了注意,道,“已经七八天了,他们倒是不晓得累。”
叶歧扬放下手中的一根竹签,眸光不离桌案上太极八卦的图案,闷声道,“车轮战术,启军赌的就是我们会疲于应对,从而出战。”
苏雁菱起身去看一旁的地势图,厉城的地势本就崎岖,而距启军挑衅队伍的不远处,有两处断崖相对,想也不必想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叹息一声,苦恼道,“定是在断崖上安排了人手,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叶歧扬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另有一番思量,自投罗网,怎会这样简单!大战后便日日挑衅,加之启军队伍驻扎有意无意地靠近断崖,目的似乎显而易见,可又不按常理,无法解释,启军,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如今只是怕这挑衅,不过表面之象,表象之下,孕育着更大更难对付的阴谋!
叶歧扬轻轻望她一眼,见她苦恼的模样,心底早已化作一汪春水,他伸手摸摸她的后脑,声音也软了下来,“既知道,不必理会便是了。”
“大人,”苏雁菱扬起头,问道,“启军骂的难听,你不生气吗?”
“自然生气。”叶歧扬摆弄着手中的竹签,依旧面色温和。
“那你?”
“雁菱,”叶歧扬道,“还记得何为匹夫之怒吗?”
“匹夫之怒?”苏雁菱皱起眉头想了半晌,终于道,“匹夫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是啊!”叶歧扬笑答,“心知不能出战,因而眼下便是生气,不过脱了帽子光着脚,把头往地上撞罢了。既如此,何必为难自己?再或者,若因要挣一口气而出兵,万一中了埋伏,岂非得不偿失?”
苏雁菱怔怔的说不出话,这话,却是让她想起了师傅教训她的话。那时,她才捡回一条命来,远离了父母双亲,又到了个从未触及的陌生之地,加之晓得有人要害她,她倍感恐惧,时常远远躲开众人,一个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她的师傅,便是在这时候拉起她,告诉她,情绪于人而言的确难免,若你有情绪,发泄出来,乃是本能,但若能在人前压制,便是本事了。
她在扬州,在青囊馆的第一课,便是控制情绪。惧也好,怒也罢,甚至是喜与乐,都要学会控制,不被其左右。
苏雁菱轻轻一笑,走到叶歧扬身旁坐下,“大人,你很像一个人。”
“谁?”
“师傅。”
叶歧扬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呼吸亦是滞了片刻,八岁那年,白师兄出事,他在沈师兄府上过了不到半年,便被义父要了去,收为义子,他的一身本事,有哪一样,不是义父亲传?
可义父,明明那样疼他,视他如己出,为何会在他得知自己与湘王、宁王相识,想参加科举入士后大发雷霆,甚至,用逐出家门来胁迫他,断绝与金陵的来往。
心底有着隐隐的刺痛,仿佛多年前亲眼瞧见一手将他带大的白师兄,抱着嫂嫂的尸身,哭得不能自己。
出神间,却是有着急促的声音呼唤,“大人?”
叶歧扬回过神来,“怎么?”
苏雁菱笑吟吟道,“该我问你,在想什么?”说着低头去看桌案上竹签的排布,“这东西,很要紧吗?”待看清全局后却是一惊,“八卦阵?大人要对启朝设此阵,可启朝,有能破解此阵之人啊!”
叶歧扬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贺兰氏的八卦阵虽精妙,却并非当初诸葛孔明所创,百年流传之中,已丢失了许多东西。当年诸葛孔明御敌时以乱石堆成石阵,按遁甲分为休生伤杜景死京开八门,变化万端,可当十万精兵。”
苏雁菱不由得蹙眉,师傅曾说过,当年诸葛孔明所创的八卦阵早已失传,早先启朝摆下八卦阵之时她也曾疑心过,可如今,听叶歧扬的意思,他是要还原当初孔明的八卦阵?
她望向叶歧扬,目光恳切而澄澈,“大人能用当初孔明的阵法?”
叶歧扬摇头,“我如今也只能还原个八九分,并不能活学活用,”他叹道,“若是白师兄在便好了,师兄定能帮我。”
苏雁菱却是越看越觉得眼下这副还原了八九分的阵图煞是眼熟,那时她尚且喜欢一人独处,在苏府中中人来找她之际,不知多少次在府中曲曲折折的园林之中绕弯行走,那园林的布局,也在那时,不经意间,渐渐镌刻入她的脑中。
可师傅,如此布局又有什么用意?
她不自主地拿起几根竹签,只微微调换了其间的位置,桌案之上的图案便已大相径庭,原本疏通的几处,早已被堵死,而原本的死角,却早已成了四通八达之处。
“这布局···”叶歧扬修眉微蹙,他望着苏雁菱改动后的阵图,心底的迷雾,却如同雨后山间的雾岚一般,逐渐消散了。
苏雁菱解释道,“是苏府园林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