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仍旧灯火通明,甚于白昼,已近黎明,嘈杂不断,人声却只余下醉酒者的喃喃,还有一夜未眠的仆人们收拾碗碟时发出的清脆,不时也有一阵惊呼,接着便是哪位达官不休的滥骂。
密室的厚墙将地上的光和人声尽数隔开,外面的世界自然也是连这个狭小空间的窸窣声都无法获取到。
没有郁郁的酒香,取而代之的是松木燃烧的淡香,萦绕在众人身侧,像温柔的侍女在耐心地安抚着他们,但这似乎没有什么功效,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沮丧、愤怒、无所措。情绪多了,能说的话却是越来越少。
宁寒令坐在这刚好容纳七个人的中间位置,他的脸很平静,火焰在他眼中安静地燃烧着,双手合上,指尖轻触着唇,他故意调整鼻息,让节奏和着心跳,思绪从远方飘到眼前。
“各位宗主。”他开口道,话音虽轻,但众人的心弦被重重地拨了一下,音振让全身都震了起来,继而正身襟坐,都眉头紧皱地看向明郡郡王。
“我邀请各位聚于此的目的,想必各位已然明了。”宁寒令的眼神阴沉,但眼中有一抹难以隐藏的光从其余六人的脸上扫过,令人战栗。
见六人都沉默不语,甚至还有的低着头,宁寒令的喉头默然一动,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大雁关已经直接向我下达城主令,要求我去杀掉暴君体,恢复力量的平衡。”他顿了顿,把手放在膝盖上,手指轻曲,虚捏了个拳头,“我自知实力浅薄,无法完成老城主的嘱托,便邀诸位一同前往,相信这立功扬名的机会,诸位宗主不会拒绝吧?”
宁寒令的一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这事做好了就能讨好羽族,不说捞到多少好处,至少在近段时间里不少强宗宗主被暗杀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家头上。
但要做不好,不仅会丢掉自己小命,宗门也会遭到牵连。再言,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到七颗仙体已经陨落,剩下的两颗一南一北,暴君根本还没有亮的迹象,羽族人要让自己去追杀的那一颗,定不是暴君,这里面肯定藏着秘密,可能是毒药,但羽族人让影行使千里传城主令,摆明了就是要让你强行吞下这瓶毒药,无论你愿不愿意。
宁寒令舒了舒身子,往后躺了躺,用手背轻轻蹭着光滑的木椅扶手,眼睑低垂,眼神仍旧一遍遍地从六人脸上扫过。
“还没有想好吗?这样的好事六百年可才算有一次···”
“郡王——”一个不同的声线出现了,引得其余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说话的是明郡西南隐山的泉宗宗主七常,此人长袍遮身,玉钗束发,灰须至胸,佝偻半身,老态尽显,长长白眉盖住了光,眼睛处能看到的,只有阴影。他的声音,也像身体动作一般老迈拖沓:
“吾等,身处九州南境,即使是上次星变,战争,也没波及我们六大宗门,为何这次,躲不过去呢?”
宁寒令失望地垂下头,甚至连假意的笑容都懒得扮一个,身体前倾,语气较之前重了许多:“七常宗主,我方才说解得十分详细了,你若要个出战的理由,去大雁关,去城主府问便是,我现在只需汝等一个答复:去,或不去!利弊关系汝等自懂,都活了几百上千个年头,有什么问题,早都该解决了!”
“去,还是不去!”宁寒令咬着牙,手握成了个拳头,重重地砸在木椅扶手上,手背一阵阵发青,在火光的照耀下,连着衣服,映了个半边红。
七常被这一吓,讲不出话,只能巴巴望着其余人,见有人点头了,犹豫半晌后也跟着默认了。
“我们真的必须给羽族卖命吗?”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听得出来他语气里压抑不住的怒气和不满,再看看那人,自然也不会感到奇怪了。
宁寒令眉头一跳,虽然这在自己估料的情况之中,但真发生的时候,还是棘手得多。
此人是疾风宗宗主,宗门设在明郡西北靠近灵山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疾风宗和前些日子宗主遭至暗杀的风宗是一脉相承的宗门,关系极为紧密,虽然现在风宗宗主的死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去证明是羽族干的,但这在九州上已经是未戳破的一张透明到能看到另一边的纸了。
宁寒令狠狠地闭了闭眼,微微昂头,伸出舌润了润有些枯燥的唇,扯着嘴角拉出一丝僵硬极了的笑。
“风永···”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那风永愈发愤怒地打断。
“我们好歹也是在九州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风宗宗主虽然跟汝等不算同源,但大家都打了上千年的招呼,可不止是个一面之缘,可他载体被毁,灵体散尽,宗门属下再有解救之心也无济于事!可我们呢?一句屁话都吭不出来,还要巴巴屁颠屁颠地跑去赔笑给人卖命,唇亡齿寒呀!唇亡齿寒啊!”
他越讲越激动,话间甚至站了起来,手中一抹光团亮起,一个圆形印记出现,他疯了似得咆哮起来:“要我讲,想活命,就直接反了!我便不信,这天下九州聚力,还干不过几只鸟人!我···”
咆哮声戛然而止,只见宁寒令一手结出白色的光印记,将他包成了一个活茧,那白光又化成一柄剑状,一闪而过,径直穿透了那层茧,从另一侧出来,砸在石板上,登时地面就出现一个三尺方的深坑,齑粉遍空。
这,这如何可能!疾风宗虽不是一等宗门,但风永可是千年前的那场战争中的幸存者,实力自是不容小觑,但被人如此轻松地击败,也实在夸张。其余五人望着宁寒令,头上的汗涔涔直下,想站起来的腿直打颤,一双手不安地挠着木椅,眼神尽显恐惧,仿佛遇上了怪物。
此刻的宁寒令已经彻底抛却了方才的冷静之姿,横眉冷看,按不住的怒火从眼里倾泻而出,手里的印记越发地白亮,比那些鲸油灯还要亮上百倍,千倍!杀气也成千倍地逸出,压抑着所有人的呼吸。
“我,宁寒令,以明郡郡王,仙体的身份,令汝等,倾全宗强者之力,随我赴江北,戮暴君,平星变!”每一个字都从紧咬的牙缝中强行挤出来,“违令不从者,如此人,毁人身,灭灵体,永无轮回!”
仙体?是了,剩下的那两颗仙体,北处异域,南居明郡,那自是眼前这恶魔般的人了。
众宗主身子软了似得往前倾,跪倒在地,俯首额地,颤颤齐喊道:谨听尊令。
当从密室中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比最高的树枝还要高了,宁寒令闭起眼,直迎着阳光,从刺痛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泪水,这才好受一些,他伸了个懒腰,腰上的麻木感顿时好了许多,凑近长在长廊边上的花,用鼻尖蹭着残存的露水,用力地嗅了嗅,整个身体里边的东西,好像都换了一遍。
可只有一样旧的东西永远也换不去。
想到这,本来好了许多的心情顿时被无数的旧东西给砸毁了,宁寒令在原地又停了会,将手背在身后,眼睛看着足尖前几尺的地方,缓缓地朝前方走去。
在长廊尽头的拐角,正当宁寒令在记忆该往哪边走的时候,一个轻盈身形突然跳了出来,伴着咯咯的清脆笑声。也不见那人如何动作,一个转身便到了宁寒令身侧,将脸贴紧在他的肩上,两只手分别挽着他的两只手指,将整个轻盈的身体压在他的手上。
她笑个不停,却不说话,只是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轻轻摆动着。
“你怎么在这,不多睡会?”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难免的倦意,但温柔至极,像吹过树林却不带走一片叶的风。
泠抬起头,把下颌抵在他肩上,睁着大大的眼睛,往上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咧开嘴:
“你脸好脏呀!”
听得这话,宁寒令笑了起来,抓住她的手腕,转过去正面着泠,而后将脸凑过去,用力地去贴她的脸,使劲蹭着,还大笑道:“还脏不脏,还脏不脏···”
泠边笑边叫,想躲开但两只手已经被控制住了,只能心甘情愿地遭这嬉闹了。
突然,宁寒令停了下来,两张脸分开来。他看着她,两个人的笑意慢慢变淡,耳朵里变得寂寞起来。空气有些闷热,他看了看北方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了。
“要去哪?你要去哪?去北方吗?”还未等他开口,泠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疑问了,方才出现在脸上的快乐不见一点残留,有的尽是忧虑。
宁寒令竭力想避免这些解释,他跟那些宗主们的会晤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但知道,最难的解释才是在眼前。
他下意识想松开手转过身,但反被另一双手牵住,被另一个心跳牵住。
他看着泠淡紫色的眸,那来自特殊种族的印记,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人类可以做出的办法去解决,于是他低下眼,始终避开她的视线,呼吸这才开始正常运作。
“泠,我不得不去,我不去,这里的所有人,你,我,谁都活不下来···”手被另一双手握地紧紧的,但宁寒令知道,感觉到疼的,还是她。
她突然抽回手,后退了几步,眼里彻底失了光彩,脸上没了表情,扶着红柱,顺着它缓缓坐下,靠着它,望着他身后,喃喃:“你只是想寻回你妹妹而已吧···”
一句话,如霹雳一般打在宁寒令脊背上,接下来的却是寒意贯彻他的全身,仿佛斩在了他的命门。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如那个你脸都记不住的至亲吗?我,真的,还不能算是你的至亲?”
他抬眼去看她,却径直撞在她的视线之上,尽管盈满了泪水,她到了极限的失望像是在宁寒令的心上狠狠地烙上了一个显眼的印。
“不,这不一样,不一样···”
人类的语言实在太有限,几千上万年过去了,留给人去解释的理由却总是缺少。
风带着云在远方盘旋着,总是避离着这个地方,暴雨和晴天,总是只能留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