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山以西发源的大江沿东北向斜穿凉州,在塞北城南由西向东,江水在此处携裹大量泥沙,同黄天一色的江水自此奔涌千里,在九曲河口急转南下,成为凉、青二州的分界。
在九曲河口往南三百里,一座巨型城池横跨大江,接连两州,高入云际。古老的城墙与江水同色,远观之则浑然一体,不见差别。
这座矗立于此近七千年的城池,分内外两层,外层分为八个扇形区,各区之间以灵力封印为高墙,断绝两区间往来,每区与内城接连处设行事,一般而言,灵体体质相近相同者居住在同一个区,并由行事设左右行使统辖。
内城正中为城主府,共三十二层,各层设议事厅、藏书阁不等,顶上为帝青当年所设祭台,立于此,可俯瞰九州,与日月相平而视。城主府南侧为元老院,纯白色的神庙在以灰黄为主调的大雁关里格外引人注意,此为元老议事之地。城主府东侧是天狱,供羁押犯人之用。
而在内城的最西侧,有一幢小小的屋子,说是屋子,更应该说是一个冒在地面的阁楼,更奇怪的是阁楼就光光四面青砖墙,一扇门的都不曾见,只有顶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子,在这内城里它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
但没有人会因为这些而多言或指指点点,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地方意味着的是什么样的痛苦,以至于没有人想要去靠近它,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会心惊一番。
九轩阁——
水燕走到阁楼面前,努力地睁大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的这堵墙。观察着这每一道从未见过的纹路,水燕甚至能听到面前这些青砖在讲话,窸窸窣窣,仿佛在打量着自己:
呵,又一个倒霉的家伙,准备好迎接炼狱吧,哈哈哈···
“进——”
从地底深处传来一道拖长的令声,骤然让水燕从恐吓中清醒过来,而在耳侧不断回荡的声音时那么真实,如一把冰冷的钝刀生生地压在心脏上,那冰凉而压迫的感觉令人难以呼吸,浑身疲软而颤抖不已。
忽然,水燕面前的砖墙像是被石子激起了涟漪的水面,里面而那“水面”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个影子,暗暗的,看不清面孔。同时出现的不仅仅是影子,哭泣、悲嚎、呻吟,不尽于耳,一声尖叫炸然而起,那是邪魅的声音,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无数的尖叫缠绕耳侧,水燕慌张至极,眼睛继续朝“水面”望去,“水面”逐渐平静下来,那个影子的面孔也随之清晰起来——那是自己!
一口冷气直袭胸口,水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眼前的这个小阁楼里蔓延而出,缠住恐慌到了顶点的羽族人,一瞬之后,水燕的身形彻底消失在了原地,连空气好像都未曾察觉,而那堵砖墙,不知何时已恢复原样,安安静静的,仿佛置身世外的某个守望者,正在稳稳沉睡,它见证了一个种族的兴起与繁荣,也许等它再次睁开眼睛,带来的是沉寂已久的毁灭。
等到水燕的眼睛再能看见东西时,发现四周一片昏黄,再仔细看去,原来周围是浑浊的水,这对久居大雁关的与族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这就是大江里的水,数不清的黄沙砾石夹杂着腐烂的各类物件,被江水携裹着从自己周围四五尺的地方奔腾而过,但神奇的是,水永远只离这么远,也不再靠近,仿佛这是一个被隔绝的封闭空间。
“准备好了?”冷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一齐而来,在耳边不断回荡。
羽族非起源于九州的种族,羽族人单单以灵体的方式无法在九州上存活两个时辰,所以,羽族比宗门强者们更需要人身载体,在行刑的时候,为避免损坏人身载体,需要将灵体与载体分开,这一过程称为“淬灵”。
汹涌的水流从眼前分流而过,水燕死死盯着这随时都会将自己吞噬的猛兽,面色开始发白,一阵阵寒意从心底涌上额首,恐惧和逃避的念头在脑中闪现出来,但立马被自己否决。水燕知道羽族的追杀的能力和决心,因为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冷汗在额上聚集,慢慢凝成黄豆大小,从侧脸滑下,挂在下颌,久久不能落下。
嗯。水燕重重地点了点头。
祝你好运,我的朋友。那个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末了还带着一丝笑意,讥讽之意尽显。
喀啦——
在回音彻底消散之前,水燕明显听到结界开始破碎的声音,在心里翻腾的恐惧让水燕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突然,身后的结界也传出碎裂声,可还没等水燕反应,一声接一声的喀啦喀啦声紧随而来,像一把巨大的铁锤以相同的频率狠狠地击打着自己的大脑,以至于里面一片空白。
咵啦!结界彻底破开,几乎是同一时间,冰凉的江水像饥渴到了极点的恶兽扑到了水燕的身上,只是一瞬,完整的白袍被砾石和沙粒撕得粉碎,肌肤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但令水燕惊讶的是,像是有条无形的铁链拴着自己的身体,即使水流再猛烈也无法将自己冲走。
脆弱的人身自然遭不住这样的冲击,灵体的本能很快被唤醒,灵力逐渐溢出,将人身笼罩在保护罩以内,得到片刻喘息的水燕立马调整自己的状态,强行平复人身内的灵力涌动。
放松,再放松点。一个声音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
慢慢的,慢慢的,青蓝色的灵体逐渐不再与人身重合,一点点地脱离出来,水燕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分裂,中间有一根已然绷到极限的绳子,这头连着灵体,那头连着人身,剧烈的痛苦像密集的刀子一般扎向水燕的全身。疯狂,随时都会吞噬掉自己,这时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理智。
忍住···坚持!
灵体与人身脱离得越多,水燕的意识就越发薄弱,疼痛的感觉还在压迫着最后一点清醒的空间,记忆像一个被扎破了的袋子,无数的画面像雪花一样飞了出来,目不暇接,一点点蚕食着水燕余下不多的精力。
好累啊···在灵体和载体都处于最脆弱的时候,一阵又一阵各式各样的冲击消耗着越来越少的精力,而疲倦,借机而入,企图吞噬掉这个脆弱的存在。
清醒些,燕···
一个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水燕已经分不出是在哪个方向了。
眼皮好重啊,我很累了···已经过了多少个轮回了···
燕!不能睡,听我的声音,是我,华,是我啊!燕!
那个声音焦急而激动,仿若在呼寻着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
华?
华!
倦意和疼痛被若狂的欣喜赶了出去,水燕努力地让自己清醒着,目光疯狂地朝着四周寻着声音的来源。
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周围只有浑浊的江水!它们一涌而过,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极了讥讽,它们在笑自己模样如何狼狈,它们在笑自己的无助,像条邋里邋遢浑身污垢的丧家之犬。
可那又如何!已经为人牛马作了千年,难道还会怕做一条狗不成!
那,那为什么我还是如此恐惧,恐惧地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水燕举头望去,数千年的回忆将天空遮掩,一段段地再让自己过目一遍,回忆里那个自己为什么总是在独自仰望星空?为什么自己的眼睛里没有光,即使在九州通明如昼的月夜?为什么自己的心脏只随着脚底十丈外的江水奔涌而跳动,而不是跟着风起飞?远方,好熟悉的词,为何自己的大脑已然忘却,明明自己是如此喜欢它。
四千年···我已经在这度过了这么长的时光了吗?为什么我从未记得过···
咚——咚——咚···
是我的心跳,它在呼唤着什么,可,可我需要的是什么呢?它跳得好快,它肯定是在害怕什么吧?为什么它跳跃的声音越老越弱?
无数的画面汇集在一起,白昼与黑夜交相映衬,将眼前的一切从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可那些情绪,却没有消失地那样迅速,残留的,堆积起来,像一座巨山,压得自己喘不上气,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大脑逐渐空白,回忆的画面像乌云一样被突然刮起来的风吹跑,忽然——一道金色的光从淡薄的云层里射了出来,天地之间,骤然出现一道彩色,就在这一刻,整个世界的其他所有存在都显得那般突兀,那般不足道。
水燕发现自己站在离那道彩色很近的地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但当手伸到极致时,那道彩色却陡然变得难以触及,大脑怔了一下,似乎是无法相信,明明近在咫尺,为何,为何是那样遥远!
不!绝对不可能是这样!
近乎绝望的人继续往前伸手,再触碰到更远的地方,也许,改变,也会随之而来。水燕望着那道彩色,不顾一切地想往前迈出一步,却没想有什么东西早已绊住了自己的双脚,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往前倾去,而后,希望与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眼前顺然一黑,像一道深色的幕布突然遮住了双眼,不让一丝光透入。
时间也不知是在何时开始了静止,没有任何的参考。大脑思索的齿轮也陷入停滞,世界陷入无尽的寂静,心跳和呼吸被不知名的力量抑制,耳侧只有虚无的嗡嗡声——那是生命存活的唯一凭证。
咔哒,咔哒!像敲击编钟一般清脆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一下,又一下,呼吸,心跳,甚至是思绪,伴随着这清脆一点点地恢复。
可眼前仍是漆黑一片。水燕凝视着黑暗,寻找着它的极点,恍惚间,那道彩光似乎再度出现,华的眼睛从它的这头滑到那头,但一直与自己的目光对视,心终于得到了阳光般的慰藉,冰凉的身体被嵌入一抹暖意,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喃喃道:原来——
我最害怕的,是孤独啊。
咔哒,咔哒···仿若梦境中的事情被发现是真实的,片刻的恍惚带来剧烈的头痛。闭上眼睛,疲惫感不觉而来,长长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将它吐出去,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去掉了最重要的阻碍,全身的知觉紧接着就恢复了。
周围仍是漆黑一片,脸上却是冰凉的感觉,水燕试探性地抓了抓手,发现自己正正面朝下倒在地上。缓缓站起,尝试性地单手结印,一团光瞬间在手心浮现,灵力供给的速度和纯度竟都比平常要高上许多,水燕低头看去,借着光,发现自己的手是青蓝色的!
淬灵成功了。水燕深深地舒出一口气来。
呼地一声,那一小团光像火一样被正面刮来的风吹灭。
“九轩承命,上刑天神,下惩魔魅。尔等知罪?”水燕发觉那是长夜的声音,在淬灵前听到的声音亦然。
知罪。黑暗中,四道声音同时响起,但与平常的声音很不一样,像,像是穿透了若干道屏障才传出来的。
另外的三个声音自然是水岩长老和左右行使的了。
“遵城主令,执水岩之灼刑,执水燕、水行事左右行使以镜刑。”
话音刚落,两道银白色的光链凭空而出,瞬间像八爪鱼一样缠住水燕的身体和手脚,水燕抬头看去,另外有六道光链从四人中心连着另外三人,并且,光链的“触角”都钉在四个灵体的同样位置。
“刑!”
一声令喝从四周的黑暗中向正中传来。而后一簇白色的火苗由天而降,正正落在水岩的头顶之上,恍地一声,那火苗瞬间膨胀,将水岩的整个灵体包裹在其中,但火焰并未顺着光链蔓延出来。
灼灵之焰。水燕认得这火,虽说是灼灵之焰,但它并不会烧毁灵体,相反,它其实不具备灼烧的能力,但,这种火会像狮虎撕扯猎物一样在灵体上撕开一个洞,而后火灵会吞噬其中的灵力。被灼烧的灵会有背的撕裂的感觉,同时还要经受精髓被吸出的那种痛苦。
火灵攀上水岩的背,沿着光链找到钉入点,而后将这个点往外一点点地撑开,灵体像人身的皮肉一样被粗暴地翻开,撕裂的感觉令水岩一下没忍住,失声喊了出来,只不过一瞬,同样的疼痛通过光链加附在其余三人身上,黑暗中,透过那看不见的灵力屏障,三声痛呼猝然响起。
这就是镜刑,将其它的受刑者所受的痛苦通过光链传到镜刑的受刑者身上,但灵体不会遭受损害,但这也意味着,灵体的意识会一直非常清醒,受刑人会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享受”完整个过程。
自保的本能让灵体开始收缩,不让灵力从缺口中流出,但还没等水岩有所动作,光链就已经知晓了企图,两条光链分裂成四条,成四个方向分别绑住灵体的首尾,一抻,将整个灵体吊在空中,无法动弹,灵体的缺口别拉扯到了极致,以至于一点点都动弹不得,同样的,受镜刑的三人也被相同的方式吊起来。
这样的痛苦,无论对什么样的强者而言,都将是难以忍受的。灵力像浓血一样涌出,贪婪的火灵如遇上甜食的蚁兽疯狂地凑上去,拼命地舔舐,但等到外流的灵力被吸食完了,贪婪的心还没被满足的火灵就会靠近缺口,一步步渗入灵体内部。灵体内部的灵力要纯得多,这进一步刺激着进食者,肆无忌惮地进攻,无止步地吸食灵力,直至被攻击的灵体成为一具空壳。
痛苦如同汹涌的江水,失去了理智一般地扑上来,一般的受刑者都会在这种生不如死中会主动放弃自己的意识,任由感觉去摧毁理智,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去逃避所遭受的痛苦,或是求得一丝丝的怜悯。
但这里是九轩,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情感可言,制造痛苦和求死的欲望,是这个空间存在的最重要的意义,或许,也是唯一的目的。
水燕再一大波疼痛过去后稍稍喘息了一下,被压迫了许久的意识终于反弹。水燕一边休息着,一遍注意着其余三人的动静,沿着光链,水燕的目光转向镜刑的原体,即使刚刚被逼得恍惚,但水燕记得,水行事的长老,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了,光链上因为挣扎产生的震动也微弱了许多。
长老出事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水燕心头。
“长夜!快把长老放了!水岩长老怕是熬不住啦!”水燕冲着黑暗大喊起来,未听得动静,水燕只得更加大声地喊了起来,”长夜!我知道你在,快去放了水岩长老!出了事,你跟元老院担待不起!”
“是啊,”左右行使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出现,但声音沉甸甸的,被折磨的样子似乎就在眼前,“长夜,城主只给了你行刑之权,并未下杀令,你非要这么赶尽杀绝,对你也没好处!”
一阵冷笑在空间里回荡不绝,又响起几次模糊的掌声,长夜的声音不再那样冷冰,却充满了讥讽和假意:“城主是只给我下了行刑的权利,但城主也没下令不让我弄死几个罪人,再言之,七千年,死在九轩的人,无论是九州人,异族人,还是我所谓的族人,我都已经记不大清有多少了。”
“呵,元老院,元老院那群老家伙只顾着勾心斗角,互相看不顺眼的多了去了,死一个,对那些人来说,益处比好处大得多。更何况,在灼刑下都活不下来的废物,留着,又有何用?还不如用来喂那只火。”
“你!···”水燕愤愤至极,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没人会记得你们的,火灵也快吃够了,就最后‘享受’一次吧···”
忽然,头顶的黑暗被一团新的白光照亮,光链开始簌簌作响,链条的另一端,包裹着水岩的那团白色火焰像是被遭了大风,焰尖快速地跳动着,一会儿缩小,一会剧烈地膨胀,像是在抗议着自己还没吃够。
长夜不言,准备将手中灼灵之焰的母体放出去,然而就在火焰即将脱手的瞬间,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从底下传来,灵力铸成的空间在剧烈地晃动,喀啦的碎裂声也随之出现,仿若有巨兽即将从地底钻出。
紧接着,一个声音凭空响起:
“城主诏令:元老院,九轩阁,天狱,各大行事,迅速于祭台集结,延误者,立斩!”
是云的声音,虽然几经极力掩饰,但刚才,这位跟随城主数千年的侍从,竟难藏自己内心的慌张。
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长夜低眼沉思了一会,看了看下面的四人,恨恨地回身摔袖,匆然而去,只留下一串越来越弱的话音:“放这四个人出九轩。”
诺。听令声后,漆黑的空间瞬间通亮,一阵惨叫过后,火灵不再纠缠,赶紧追赶母体去了。慢慢的,炫目的白光弱了下来,再定睛去看,水燕发现四人竟然已回到水行事的密封结界里,四具身着白袍,完好无损的人身载体就摆在一旁。
“长老!长老!”急切的呼唤声令水燕清醒了不少,侧目看去,水岩的灵体已是千疮百孔,气息也十分微弱,此刻灵体正处在昏迷状态,左右行使正在凝聚灵力试图修复那些难以入目的创口。水燕开口制止道:“没用了,灵体损坏地太厉害了,只能用重生之力才能恢复。”
听了水燕的话,再看了看正在昏迷的长老,两个行使也只能重重地点点头,取消聚集的灵力。
“回载体吧,再把长老的载体保存好。”也许是累了,左右行使也不说话,默默地按水燕的话做着。
嗡嗡——空间又一次颤动起来,从地底传来的咆哮声还隐约能听见。
突然,在飞逝而过的某个瞬间,水华的模样也在水燕眼前一闪而过!
西北向的天空,一颗原本黯淡到了极点的星,突然爆发出耀眼的红光,血红色将半片星空染成殷红,犹如一大泼鲜血径然洒下,横流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