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然漆黑着,但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森林里的路弯弯曲曲的,但丝毫不用担心转过弯后前面会是一片黑暗。
宁羽诗实在是开心极了,以前所有的玩乐跟这儿比起来,着实没法比。她一路蹦蹦跳跳着,冲萤火虫吹气扇风想吓唬小家伙们,可森林里的活物们可不像家里的那些个仆人一样怕她,受到这般待遇,宁羽诗也是恼了一会,不过也就一会功夫,她就又蹦跳起来,每次转过弯都要飞快地倒回去,歪着头看走过的路上会不会依然通亮。森林里的光源们同样也没让她在这事儿上找到什么乐子。
醉剑仙跟着萤火虫指引的道路急急往前走着,步伐较平时快了许多,丝毫没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千黎一面紧跟着醉剑仙,一面时不时地回头提醒玩得不亦乐乎的宁羽诗跟上。可莫名的,每一次回头看到这个刁蛮好玩的小郡主,千黎总会很开心,那种说不出的喜悦,像是将胸膛浸在海水里一样。而每次又回过头的时候,在树灵那里,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萤火虫时惊喜的模样一遍遍地在眼前重复着。
啪——哎哟!
走路的时候不用眼睛的后果就是会摔倒,尤其是在树根盘错、藤草遍地的森林里。
醉剑仙闻声还往前走了几步,才很不情愿地回了头,白了眼正在啃泥的千黎。
宁羽诗赶紧跑了过来,把他扶了起来,本来刚想问有没有事之类的,但千黎的脸上一抹泥黑,一抹草绿的,宁羽诗看到后呆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可这滑稽的模样让人看了实在难憋住,这才捧腹大笑起来。
千黎发现是宁羽诗扶起自己的时候,心中又开心又觉得有些丢人,但看到宁羽诗那开心极了的样子,他擦了擦脸,看到手上的泥后,也不禁大笑起来。
站在远处的醉剑仙全程用白眼和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那两个人,但这俩人一直停在原地傻笑实在让他受不了。
“嘿!小傻子们,别搁那蠢了,真俩废物,带你俩走估摸着这一晚上都出不去!”
宁羽诗还没收住笑,冲着这边狠狠地扮了个鬼脸,而后轻轻一蹦,柳眉轻皱,嘟嘟着脸颊,摸着肚子,撒娇似得叫喊起来:“饿——呀!”
可不是,自从那日离开江夏之后,除了那酒鬼时不时饮上几口枫露酒,宁羽诗和千黎可再没有进过一粒米水,要不是这一路上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娇贵惯了的南泽郡小郡主早就把天都给闹翻了。
醉剑仙稍稍想了想,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俩小孩的精力遭就被磨光了,再这么走下去,估计身体也吃不消。就在他还在想的时候,那宁羽诗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顾身上的绸丝锦裙会不会脏,靠在一棵大树之下,双手在胸前交叉,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站在一旁的千黎也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未距离死亡有这么近,所以一直害怕着,而眼前的这个邋遢酒鬼很显然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人,但他也很累了,实在想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所以左瞧瞧右看看,不知所措。
醉剑仙哼哼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掂了掂葫芦,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实在不好受,目光冲四周搜索着,也没寻着什么可吃得东西,难道那老树精又造了些屏障连果子啥的都给遮掩起来了?那这家伙就是真抠门了。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吃东西,我要喝甜的,我要休息,我要吃东西···”愿望半天得不到满足的宁羽诗耍起杀手锏来,双手双脚都拼命地在地面上扑棱扑棱着,肩膀左右拼命晃动着,闭着眼,昂着脸,拖长着音使劲哼哼,看起来就是个无赖。
可这招数显然是用错了人,醉剑仙都懒得瞥上一眼,不过找吃的喝的还是必要的,正当他拿剑拨开旁边的灌木,准备往里走的时候,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起来,竟还盖过了宁羽诗的哼哼声。
三人抬首一瞧,一只红尾蓝翼鸟儿领着一众伙伴顺着萤火虫照亮的道路飞了过来,后面的鸟儿两只一组衔着一朵巨型喇叭花,看得出里面是液体状的东西,花瓣被撞得阵阵颤颤,那带头的鸟儿飞到千黎头上,盘旋了一阵,而后一抹闪光过去,那原地竟出现个身着与那鸟儿蓝色相同衣裳的姑娘,一脸仙气,通红的瞳仁十分引人注意,柳眉细细,簪着繁杂的发饰,浑身各色各样,说不具体,但与这森林很是相搭。
“你好。”那姑娘笑着靠近着千黎,眼中的惊异之色连红色瞳仁都难以掩饰,她薄唇略动了一下,似乎有个很想说出的词,但瞬间的犹豫之后,她双唇微微抿了一下,露出更加迷人的笑容。
而后她分别朝醉剑仙和宁羽诗颔首致意了一下,再抬头时,眼中尽是陌生的尊敬。
“可青奉守护神之令给诸位送些吃喝,让各位久等,很是抱歉,请见谅。”自称可青的姑娘躬腰,双手覆膝之上,作请罪状,而后往左右一点头,那些鸟儿便飞了下来,将盛满水和果子的花朵降落到三人面前。
宁羽诗虽然看得很是惊奇,但当食物和水放到面前的时候,她真是顾不得这些了,将花捧过,挑了看起来最大的一颗果子咬了起来,沁甜的果液立马将整张嘴都充盈,满足而惊喜的笑容被鼓鼓的脸颊挤得变了形,眼睛都笑成了道弯。
千黎本来还在观望着醉剑仙,想问他这个能不能吃,但看到宁羽诗吃得那么香,肚子一阵接一阵地发响,喉咙也突然干了起来,于是也接过花,细细地找了个看起来能吃得果子,咬上一小口,汁液立马喷涌而出,浓糖的香味立马摧毁了他所有的疑虑,赶紧用嘴堵住那口子,用力地吮吸起来,然后跑到宁羽诗旁边的那棵树前面,盘腿坐下,头也不抬地猛吃起来。
可青看了看他们这滑稽模样,不禁笑了笑,再回头看去,却发现那个邋里邋遢抱着把青色古剑的男子,正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稍稍驻足后,可青缓缓向前走去,直到能看清对方眼睛里的世界才停下。
她婉然一笑,右脚往左脚后一搭,声音动听极了:“怎么?有什么想说的吗?”
醉剑仙冷冷笑了声,双手抱着剑,眯缝着的眼里透着丝丝嘲意:“怎么,连这把剑都认不出来了吗?”
可青还是礼貌地微笑着,细细端详着眼前这邋遢男子怀中的剑,剑刃上的纹路和剑柄镶嵌的宝石像一块拼图完完正正地与她记忆里的那个缺口相符合,太过久远的记忆寻找起来像拧着一床浸湿了的棉被,有些许困难。一刹间,可青的脸色惨白,笑容僵住,手直直垂下,嘴唇不住轻轻张合着,嗫喏着发出一点点声音:
“不,不···你···”
“我当然不是他,”好似小孩子得了胜,醉剑仙狠狠地冲天大笑了几声,“我自然不是,不过,在他的记忆里,找到你倒是比你记起他要快多了,怎么,几千年的记忆太长了是吗?”
可青的脸色慢慢地在恢复,脸上的肌肉也开始僵硬地活动起来,眼眸中噙着的笑意极力掩饰着方才的尴尬,但,声音,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无数的记忆和情绪从身体各处用来,将喉口堵得死死的。
“森林敏卫不应该去巡视边界吗?那老树吩咐的你也做完了,可以走了。”醉剑仙也接过花,随手掏出一颗果子,漫不经心地念叨了几句。
可青稍稍有些失神,在原地呆滞了一会后才如梦初醒般颔首点头,转身又在一片碎光中变成了鸟儿直直冲森林之外飞去,不一会,那叽喳的声音就远得听不见了。
“可青姐姐,那个人,是谁呀,是故人吗?”跟随着的几只鸟儿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自从成为了森林敏卫,还从未见过可青姐姐有这般失落过。
“故人吗?是的吧,”她飞上最高的那棵树,收起靓丽的羽毛,目光朝着西方尽头,自顾自呢喃着,“也不是了。”
九州各大宗门都有传袭先代记忆的做法,在前任宗主退位之后,后继者会接收前者所有还存留的记忆。那么多的记忆,要细细梳理回想,实在费力,醉剑仙自然不会去花这个功夫,但方才那个敏卫化出人身的时候,一块强烈无比的记忆疯狂地想要挣脱其余记忆的羁绊,里面的情绪拼命地将心脏充斥,无数的话语随着即将溢出的情绪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当对面那人的脸上出现那样的失神模样的时候,所有的冲动都化成了泡影,彻然无力,慢慢的,话语和情绪下降到心中深渊的最深处,记忆缩回原位,任由自己在往事的海洋里沉湮。
“没带酒来,真是可惜,老家伙可真够抠门的!”醉剑仙不满地嘟囔起来,攥着手里那花,闲悠悠地走到俩小孩旁边,幸好这俩饿鬼方才只顾着吃,要不然问起事来,他也懒得回答。
看着宁羽诗和千黎吃得不亦乐乎的样,醉剑仙不禁笑了出来。
萤火虫们仿佛是统一了节奏,都是一齐明一齐暗,且随着距离的增长,这种变化竟还有了时延,于是看起来像是一阵阵光浪向前涌动着,甚为好看,但冷光和寂静的耳侧剔除了壮阔和繁杂,并不能让人心起兴奋,反而是平静极了。
人也像是一片海洋,总是在动作着,身体在动,身体里的也在动,于是许多的东西都埋在外表不停翻滚的波涛之下,不为己见。但当月夜临至,海风也需要休息的时候,从海洋的深远处总会浮出一些东西,也许和月光一样皎洁,也许,会跟黑夜一样深邃,捉摸不透,让自己烦恼。
宁羽诗吃饱喝足,不顾形象地打了个饱嗝,千黎见状不禁埋头笑了起来,却不想也跟着打了个嗝,还长响多了,反惹得宁羽诗笑起来,两个人的嬉闹声打断了醉剑仙的盹,他侧目瞪了宁羽诗一眼,翻了个身闭着眼继续睡起来。
她手把玩着花,将水一滴滴地滴在花瓣上,看着它们一连串地在花瓣上短暂停留后哧溜一下滑进花里边,与早已进入的同伴们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千黎?”宁羽诗突然发声。
嗯?千黎猛然抬头,一脸意外的样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三天?四天?不记得了,但感觉已经好久好久了。
宁羽诗昂着面庞,盯着光浪,露出期待的笑:
“你在虚境里,见过这么好看的样子吗?”
千黎抬眼久久地瞧了瞧,抿着嘴,摇了摇头。但片刻后,他脸朝向宁羽诗,但眼睛似乎看向了她身后更远的地方。
“我没在树上见过这么好看的荧光,但晚上的时候,如果幸运的话,可以在海里看到,大片大片的蓝色铺满了整片近海,那比任何的宝石都要绚丽,比月亮和所有的星星加起来还要亮眼,父亲说···”
千黎的话音戛然而止,宁羽诗看着他突然低下了眼睑,身子缩了缩,双手抱着膝盖,盯着旁边的地面,慢慢进入了呆滞模样,脸庞上的失落是那般地难以掩饰。
千黎的模样似乎感染了宁羽诗,她突然想起爹来,但脑子里没有任何的画面,也许是爹对自己好的记忆太多了。而现在她只是很想很想他,鼻子不经意一酸,眼前骤然模糊起来,瞬间充斥了整片视野,能看到的只有光浪的一明一暗。
两个人默契似得都偏过身,倦意像潮水一样涌遍全身,大脑如同一叶小舟,无所目的地在记忆海洋的最深处游荡,零碎的月光铺满了海面,从原地到视野里最远的地方,明明处处都有不平静的涟漪,但孤独的感觉是那样得明显,所有熟悉的感觉都不知何所,只有冰凉的海水晃动着小舟,冰凉的月光充斥着双瞳,冰凉的海风吹拂着肌肤,只有想念谁的泪,才是漫长寒夜里能温暖自己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