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
燕归不知遥2019-08-21 15:066,336

  从那样鲜明的回忆里走出来像是从黑夜骤然进入了白昼,眼睛朦胧着,被阳光刺得睁不开,指间的猩红交织着不知名的幻象,让人疲惫极了。

  人都喜欢沉浸在回忆之中,因为那是已知的命运,好像可以随意掌控里面的动向,一旦回忆到达自己内心最抵触的那个时刻,也许是记起了某个人,也许是某件事,回忆里的走势无法改变,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回忆也无法更改最后的结局,于是人疯狂地开始让自己清醒,想要逃离梦魇。逃避过去似乎是有效的,因为它永远是过去,追赶不上现在的你,可如果你驻足不前,不时朝身后回首,它又会爬上来,缠住人的身体,将其拖入无底深渊。

  醉剑仙长长地饮了口,咕咚咕咚的声音持续了好久好久,像是要把从回忆里跑出来的情绪全部都收回去。

  “我还记得你父亲逃到这里的模样,燕岚。”树干里的声音总是伴随着很别扭的摩擦声,“他一个人,伤势很重,肉身已经无法再承受灵体了。我每天用森林里的露水和花蜜来减缓他肉身损坏的速度,派燕群前往西方将此事告知你们,但无济于事,三日的时间,他的灵体就脱离了人身,没有宗族力量的保护,我也只能看着他的灵慢慢散作齑粉,那天的风是往南方吹的,他应该去了玉瑶海——那是个好地方。”

  古树发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仿佛在沉吟着一部史诗,但还没讲完自己就要睡着了似得。

  “《书魂》上不是这么写的。”一个突兀的声音在一侧响起,将温情感慨的气氛一下子全惊跑了,两个人异样的目光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但千黎总觉得有第三道目光也看了过来。

  千黎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眼睛有点倔强又害怕的样子:“《书魂》的帝青本纪里的记述是献祭大公王族三百人,没有三千多人,还有就是是黑雁断流阻止了邪魅的前进,然后帝青才筑起大雁关镇压邪魅的···还有”

  呵!千黎的述说被醉剑仙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双肘背撑着身子,望着满天的繁星,一脸的笑,各类各样的情绪都掺杂其中,难以辨认。

  “三百人,呵,大江从大雁关流到龙湾共三千多里,但有近一千多里的水不能用来洗衣做饭——那是三百人的血能做到的?黑雁断江?没有的事!那我再告诉你,《书魂》里并没有解释记录第二位帝王的身世,那就是因为皇族的血脉,早就在第一代太子被祭祀时就断掉了,当时天下大定不久,隐患无穷,若各地郡王知道太子的血统不正,必有人起兵反叛,九州将再遭浩劫。”

  “在前朝还没覆灭之前,《书魂》还是由皇室安排书魂者写的,你觉得自己写给别人看的东西,会把自己写得那般不堪吗?所谓的神族就是羽族,那群鸟人已经掌握了实际的权力,就没有必要费力再去修改历史了。”

  千黎遭了个狠狠的白眼后低头噤声,脸涨得通红,即使是在月光下也很明显。

  “那现在的书魂者呢?好想见一见。”宁羽诗双手抱膝,轻轻地两边晃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星空,寻找着最好看的 那一颗星星。

  树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像一位听完小孩询问的老者:“书魂者是九州上最神秘的存在,《书魂》记录着九州所有的人与事,但没有一笔关乎作者的。只有传说里有讲道,书魂者与宗门强者一样,以人身为载体,足迹遍布九州,与时间同行,因为书魂者没有脚,双腿是由荆棘做成的,每一步都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痛苦,让书魂者谨记自己的责任,不要为世间俗欲所羁绊。”

  “如果有一天,有谁遇到了并认出了这个家伙,你可以问一个关于自己命运的问题,但书魂者只能回答是或否。所以九州上有人说,书魂者的灵可能就是命运本身。”

  “哪会有那么容易的事!”醉剑仙舔着葫芦口挂着的几滴酒,斜着眼看着他俩,“别想美事啦!九州每天都有人说自己碰到了书魂者,可真假这事也就自己知道,更何况自己的命运让别人知道又能如何!”

  千黎沉默着,短短几天时间,他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但被封印在灵剑里的时候,他倒是理解了很多东西,他也一直记着父亲的话:要好好活下去。

  千黎抬起头,江北的星光没有玉瑶海的那样壮观,这里也没有复制夜空的大海,只有望不到头的森林。他默默祈求着,希望能遇见书魂者,他只想问,这一辈子,还能否与父亲团聚?

  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胸口的吊坠,那是父亲和母亲留给他惟一的东西,却抓了个空,千黎心中猛然一惊,登时慌乱起来,低下头胡乱地找着,一副焦急透了的样子。

  千黎莫名的行为引得宁羽诗好奇起来,立马问道:“喂,小鱼人,你在找什么?”

  听见“小鱼人”这一外号千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立马跳下树藤,睁大眼睛,借着月光蹲在地上急急忙忙找着。

  见千黎一点没有理自己的意思,而且看到他涨红的脸和着急的样子,宁羽诗嘟了嘟嘴,也一副不爽的样子,但好奇心总是敦促着她想要弄个明白,于是这回她的语气变得平和起来:“在找什么呢?看你这么着急,我也来帮你找找吧!”

  千黎本来想一口回绝的,但这东西对他太重要了,多一双眼睛帮忙几率总归会大一些,于是他默允了。

  “七彩海蓝坠,我母亲留给我的,星变之夜我父亲亲自给我戴上的,就一块七彩宝石,圆圆的,很好看···”千黎凭着记忆描述着,这东西他也没见过几次,自然没什么印象。

  什么!

  突然旁边冒出一声惊吼,如同炸雷一般震得两人脑袋嗡嗡直叫。千黎揉了揉耳朵,厌弃地看着醉剑仙,后者的脸上还残余着惊悸,眼珠子咕溜溜地转着,仿佛在回想着什么。而千黎同样能感受到有目光从树那里看了过来,只是找不到眼睛。

  “鲛人的···他,那,这孩子是鲛人的皇裔?”树灵的声音在醉剑仙心里响了起来,低沉淡然的嗓音此刻竟也提高了好几度,树干也像人类扭腰一样地晃动起来,树叶簌簌地下落。

  醉剑仙也用灵力回答:“应该是···是吧,如果上古的传说没有瞎编,那这孩子,就是鲛人的皇裔!”

  千黎被看得觉得怪了,背上直发毛,于是赶紧避开他们的眼光,专注于寻找海蓝坠。

  “是真的吗?听见一个鲛人说他有海蓝坠,那就要相信吗?”树灵似乎回过神来,

  还未完全从惊梦中醒过来的醉剑仙脑子有些懵懵的,他用灵力瞬间在手中结出灵剑来,抚着剑刃上的缺口还有划痕,水燕的那一击在他的眼前反复出现,他看了看破损的灵剑,又看了看那个半鲛人半人类的孩子,心里一阵悸动。

  “若不是海蓝坠,恐怕我们三人的灵,早就成了沫,你连个影都见不着。”醉剑仙的话让树灵一阵沉默,即使经历过九州的所有历史,但此刻,古老的守望者面对着更为远古的种族的皇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地与海共生,鲛人与四海共生。——《书魂·鲛人志》

  树灵默默地回忆着这段话,虽然活了这么长时间,见遍了九州上各类各型的人,但其实它也从未见过这个古老的种族,也未曾想到还能见到鲛人的皇裔是如何样子。

  宁羽诗的目光随意一扫正巧看到怔怔状的醉剑仙,正盯着那把灵剑上的缺口看。

  “大叔!你这没事吧?你灵体受伤了!”她的惊叫使千黎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赶忙过来看看。

  灵体成形在很多宗门里都是很常见的,以灵体幻形为武器,能够更加迅速地使用灵体本身的力量,而一般灵力强者的灵体本身的力量比蕴藏在人身里的灵力要大得多。但这样做也会带来很明显的危险,武器受损,灵体同损。

  宁羽诗看着那把青色的古剑,密密麻麻的细小缺口,几乎成了一把锯子,剑身上因为灵爆的冲击而产生的黑色划痕更是触目惊心,要不是知道醉剑仙是人身载体,看到他还能如此安好怎会想到实际上受的伤有多重。

  “大叔,灵剑都变成这样了,那你的灵体肯定也受了很大的伤吧?”

  从没想到这恶名扬九州的刁蛮公主也会有心疼人的时候,醉剑仙先是一怔,浑身净是不自在,就赶紧把剑收了回去,动作僵硬地拍拍宁羽诗的小脑袋。

  “没事,载体没坏,灵体受点伤都没什么,大不了回灵山重生一次。”

  “重生?”千黎努力地试图理解他们说的话,但感觉仍是在听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生存规则。

  见他不解,宁羽诗就给他解释起来:“以人身为载体的灵力强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到宗门的圣地,灵体与人身脱离,在宗门力量的保护下进行修复,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灵体的强大,另外,载体用了那么久也会变坏,所以大多强者在重生之后会选择换一副新的躯体。”

  千黎睁大着眼睛努力地记忆着,而后犹豫着点点头,一副半懂的样子。

  突然,夜空仿佛被瞬间撕裂,刺眼的白光由西方开始蔓延到整个夜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照得睁不开眼,赶忙用手去遮,即使这样,那白光还是刺得眼睛生疼。

  但这惊人的异象并未持续多久,白光就彻底消失,夜幕被重新铺上,一切都似乎从未发生过,除了发疼的双眼,还有眼前一团团的黑影。

  “那是什么!”千黎和宁羽诗同时叫喊起来,狠狠地揉了一顿眼睛后,俩人朝醉剑仙看去,却发现后者已然飞身上树,紧盯着西方,那里,一颗十分黯淡的星辰从繁星的背后陨落,那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西方尽头的一座山的轮廓。

  醉剑仙死死地盯着那颗星,心中一阵发凉,自从百年前从那座山上下来决意云游九州四海,他的心从未如此激动过,甚至这百年间都未跳动过,一日日的醉酒让他都忘却了去关心这件事。

  “又一位诛仙者被杀了。”树灵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那抑制不住的激动是那般明显,因为漫天的树叶簌簌而落,几乎要将几人都埋没进去。

  “那肯定又有一个仙体陨落了。”醉剑仙紧紧闭起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纵然一跃,落到千黎身侧,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脑子还像初生婴儿一样的少年,他看了很久,看得千黎心里发毛,根本不敢抬头正视。

  过了好久,在千黎几乎快要崩溃之前,醉剑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往后倒了几步,直直躺在了树藤上,大声地叹着气,习惯性地拿起葫芦,正打算揭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竟然停了下来,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会后,他居然把葫芦放了回去!

  “四千年了,自从异族占据北方,六百年一轮的星变已经开始四千年了,但这一次星变实在,实在太不相同了呀!”树灵的话比它本身的声音更加令人难受。

  星变提前了七十年,十颗仙体坠入九州,羽族一改几千年和稀泥的作风,星变刚开始,就如此迅速准确地找到仙体的位置,羽族的那个城主肯定下了死命令,不然水岩那帮人不会如此执着地追杀他们,这些迹象都表明这次星变可能与羽族有莫大的关联,九州即将罹难,而且将是空前的。

  醉剑仙的沉思让千黎和宁羽诗有些发慌,他们这几日见到的只是一个邋里邋遢,爱喝酒吹牛,不讲道理,不过很厉害的大叔,从来没见过他思考的样子。当一个人做出与平常印象不相符的动作时,往往是遇到了很棘手的麻烦,而能让这位大叔觉得棘手的麻烦,那对两个可以称作是拖油瓶的家伙而言,就是末日一样的灾难。

  可千黎好像对这些都不是特别害怕的样子,可能是不理解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他好像已经把所有不懂的事都当成一个难度级别了,就好像一顿没饭吃和三天没饭吃一样,对一个新生的婴儿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所以他还在心心念念地寻找着父亲给他的那条吊坠,但又从何处找起呢?千黎左右转着,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慌不知错,情急之下,莫名地竟然打开了涟影青瞳,突然,一个个的画面出现在他眼前,像皮影戏一样。

  他看到一袭白袍浮于空中,他的身形被巨大的灵力攻击光团湮没,那光团径直飞向地面!突然画面断了,又出现另一个画面,那是古老的城墙,水浪击打的声音就在耳侧,摇曳的烛光照亮着大堂,堂下有好几个埋头俯首的人,那些人在颤抖···画面又被瞬间转开,一位老者,凝视着手中的吊坠,那吊坠···

  那是我的海蓝坠!千黎猛染惊叫起来,即使画面很是模糊,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就是海蓝坠,虽然那是虚假的画面,但是当他的视线转到那吊坠上时,那吊坠似乎活了似得在他心口念念有词。

  突然,一道凌厉的目光还有诡异的笑声从画面中传来,竟是那老者的!

  原来是你呀,我会找到你的!

  叮——地一声,画面戛然而止,千黎只觉得被一道气推倒在地,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就看到醉剑仙充满杀气的眼睛,恍惚之中,幻象中老者的那双眼睛竟然跟眼前的这双眼睛全然重合!

  他的衣领被醉剑仙抓了起来,即使被勒地有些喘不上气,千黎仍然不敢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而醉剑仙也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一把将他扔到地上,转身走到树灵旁边,背身听着千黎在那大口大口喘气,宁羽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赶忙走到千黎旁边替他顺气。

  “你们得赶快离开了···即使是在这里···”树灵开口道。

  醉剑仙哼出一口气:“那老鸟已经发现了我们的位置,再在这里待下去肯定是不行了。”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打算在这里休息几天给这小子开灵再上路的,没想着碰上这么个运气不好的!真是!”

  “也不可怪他,大许是海蓝坠感应到了青瞳的打开,才开始传输幻象的,这是灵物的本能,无可厚非。”

  周围又安静下来,只剩千黎还在平复的呼吸声还有手与衣服的摩擦声。

  “你,你小子是在打我酒的主意,是不是?”树灵突然打破平静。

  醉剑仙原本紧绷的脸慢慢舒缓了下来,眼睛逐渐笑成了一条缝,而后,郎朗的笑声轻然而起,那树灵也发出老人似的笑声来。

  “知我,知我!”

  “放心,我已让森林备好了蜜酒,毋再久留,取酒处就在森林北边的出口附近,去吧。”树灵慢慢恢复原本挺直的树干,密密的叶丛互相遮掩,又将外界的光全然挡在了外头,森林重新回到了黑暗。

  在树灵即将合上那一个缺口之前,听够故事的风赶忙溜了出去,蹭得树叶唰唰作响。

  “你根老木头,没有光,连个方向都弄不清,这森林里的路错综复杂的,搞不好随随便便就迷了路,连个活物都看不见听不着的,心里不也瘆得慌?你要不想给酒直讲就是,还想图谋害命不是?”醉剑仙在黑暗中指着树灵的位置一顿叨叨,活像了个村里问人讨钱的厉害婆子。

  忽然,黑暗中亮起一个点,很小很小的点,比最暗淡的星星还要暗,但还没令人反过神来,眼前的亮点越来越多,越多越亮,像宛如一幅黑幕被人铺满了小小的夜明珠,那些“夜明珠”越多越多,最好将整个头顶,整个眼前能看到的地方全都点亮了再定睛一瞧,原来是数不清的萤火虫趴在树上,密密麻麻的,根本见不到间隙,荧光忽而暗,忽而亮,像是一个人在有节奏地呼吸着。

  宁羽诗对于这种场景几乎难以控制自己,惊讶和喜悦像花蜜一样在心里溢了出来,沁地心脏发甜,即使从小就拥有过许多,但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少女的贪心自然表露了出来,她踮起脚尖,抓了几只趴在低处的萤火虫,她将它们小心地拨弄到手心,凑近到眼前仔细地观察着,天真纯粹的笑容猝然跃上少女的脸,手心里的物令她如此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另一双目光,那是同样的惊讶和喜悦,毫无遮掩。

  “诗儿姑娘,它们不应该在你的手心里发亮。”树灵的声音响起,仿佛它就在头顶。

  宁羽诗征了一下,似乎认识到这可能是种无礼的行为,吐吐舌头,小心地将手中的宝贝放了回去,而后冲着它们嘻嘻地笑了笑,不满似得冲着树灵嘟了嘟嘴,原地蹦了蹦,继续抬起头观察着着梦幻般的场景。

  “以前,森林里有很多人来,”树灵开始慢慢解释起来,“有九州人,也有异族人,他们在森林里布下陷阱,筑造居住的房屋,森林里很多动物和树草花水都受到了威胁,于是,我使用了我作为守望者的权力,在森林里布下守护结界,只要谁需要保护,就能在结界中彻底隐藏自己的存在,即使是你这样的强者,也难识破,更何况那些普通人了。”

  “你们跟着这两只黄雀走,萤火虫会为你们照亮道路的。”

  三人一抬头,就看见两只鸟在他们头上扑腾扑腾的,叽叽喳喳叫了一阵后,双翼一展,朝萤火虫照亮的路飞去。

  醉剑仙朝着树灵一拱手,脚步已然往前去跟那鸟儿。

  “时间应该不多了,快些启程。”

  宁羽诗和千黎呆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了上去。

  不知三人走了多远,树灵的声在森林里回荡起来,但听起来疲倦了许多。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希望能在以后再见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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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仙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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