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安西军将领已经聚集到了一起，相顾无言已久。他们没有想到自己殚精竭虑，用血肉换来的胜利，会因为一场雨而落空。
沙漠当中水源匮乏，吐蕃人驻扎在河流边缘，想要灭火也不是易事。但此刻天降大雨，人造的大火能燃烧多久？
纵然是他们知道自己赢了，再一次将人数数倍自己吐蕃人打退，也高兴不起来。
“回去休整，接下来几日才是关键。”郭骁执鞭看着雨幕，淡淡说道：“吐蕃人此次败了，日后未必有胆量继续出营交锋。每日袭扰便成了重中之重。曹发，无论吐蕃人向往那里撤退，都得拖住他们。”
“都督托付末将重任，末将不敢忘记，但求此番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好叫吐蕃人有来无回。”曹发连忙上前，放低姿态道。
“这并非是重任，本都督要的也不是吐蕃人有来无回。而是你去了，能够安然无恙的带回多少弟兄。”郭骁面露不渝，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自作聪明。袭扰就是袭扰，做好袭扰就行了。什么叫做让吐蕃人有来无回？这是千余人就能做成的事情？
他心中明白曹发并无恶意，却仍是斥责：“你身上所系的重任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军令，而是你身后袍泽弟兄的性命跟你等日后能够打直腰杆做人。而不是莽撞行事，为了一个所谓的重任，便葬送了未来。”
郭骁何尝不明白曹发心中急切。只是赵子昂前车之鉴，让他按耐住情绪，没有在第一时间展现出来。现在他不过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建功立业是男儿都想要做的事情。可为将者，首要的任务并非是建功立业，而是在完成上司的军令跟保全士卒两者之间进行平衡。
用最少的伤亡，换去长久的和平，不亏。
“末将明白了。”曹发垂首低语，已然羞愧欲绝。
张三何凯等人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变色。他们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也将自己跟曹发归类于同类人了。
郭骁低声叹道：“方才一战，不知道又折损了多少弟兄。此番厮杀，只要能够挡住吐蕃人，让他们无法进军乌垒州，威胁龟兹，便是对的。可即便是对的，也得为大家考虑，尽量少一些伤亡。”
郭骁说完，也不去看其余人。他自然知道这些悍将们心中想的是什么，他往常做事也不折手段。直到清楚知晓即便是系统的士卒，也是从大唐各州招募而来的义士，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一段数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亲朋好友。他无法狠下心来，将勇士推入火坑，用他们的命换取胜利。
何凯凝视郭骁半晌，忽然一笑：“都督所言甚是，只是都督小瞧了我等。我等虽然年轻，却也是安西出身，与士卒伙长校尉们，每日都在相见，如何舍得让他们死于非命？”
“都督放心。”张三声音发涩：“纵然是末将倒在冲锋路上，也要副将将剩余的弟兄完好无损的带回去。”
建中元年之后降生的小辈，一如郭骁等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见到了许多无缘由的厮杀，也见到了自家长辈的墓碑。
生跟死一直都在交替，他们亲眼见证，知道自己能信的仅仅是自己身边的袍泽。
生压得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一直到现在仍旧有人在疑虑，认为吐蕃人势大，需要徐徐图之。
死的人倒是轻松，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之后，便只存在记忆当中，距离真的死亡已经不远了。
郭骁翻阅着从龟兹城来的公文，听着淅沥沥的雨水，沙漠活泛了一样，不在干涸。
临时搭建的营地甚至比不上吐蕃人的结实，但却胜在隐秘，距离官道颇有一些距离，若非安西老卒对于乌垒州颇为了解，郭骁也找不到这样一处地方。
但即便如此，士卒仍旧在彻夜巡逻，十余名大夫跟他们的助手挑灯夜战，只想从死神的手中，抢救回来一条条生命。
不幸当中的万幸还是从拔换城出发的时候，郭骁就带了不少度数不高的酒精，用作医疗。
大夫们按照郭骁吩咐，也无甚疑虑。毕竟只有在安西军当中才会有郭骁这样的人，连小卒都不愿意放弃。
时间长了，大夫们的外科经验愈发足了，对于大多数刀剑疮伤，都颇有心得。现在有了酒精之后，伤病员的康复几率也增加了不少。
“都督。”有亲卫拱手提醒：“您还是歇息片刻，天已经亮了。”
他们虽然也想要为自家都督分担工作，可公文他们只能抓瞎，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不识字的。
“斥候多派出一倍，范围更远一点，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晓。”郭骁一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张三的堂弟张合一，便打了一个哈欠，伸个懒腰。
他的身体仍旧年轻，熬夜也不是大的问题。只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就能恢复过来。
张合一见状笑道：“都督还是先行歇息，道路泥泞，吐蕃人想要加速行军，只是妄想。”
郭骁循声望去，奇道：“昨夜曹发一夜未眠，难道是去摧毁官道了？”
张合一点头道：“曹都尉昨夜在雨小的时候，便带着二百人连夜出营，直到天明才回来，想必是收获颇丰。还有就是，曹都尉回来之后就换了他的副手，赵坡远校尉继续阻击吐蕃人，歼灭他们的斥候，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不敢冒进。”
郭骁微微颔首，这倒是没什么好解释的小细节。安西的军队当中有正官副官一说，千人军队以果毅都尉为首，副官则为校尉。
曹发在雨中奋战了一夜，现在换成副将出马，也是理所应当。他唯一好奇的就是官道酒精被折磨成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