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滚!谁是你娘!
鬼市共有鬼树三千,每一棵都是极为高耸,整齐排列。鬼市里的风十分微薄,掀不起波浪,紫色的碎花荡漾的只有些许波纹。
有时会飘洒些下来,落在地上,落在人身上。苏执发冠上就有一撮,嵌的有些紧实。
林聿止盯的也紧,时不时会瞥过去看两眼,碰巧跟苏执对上了几次。苏执被他盯得有的犯痒痒,微微耸动了肩便就算了。
鬼殿容釉,就直着腰杆立在二人眼前。
苏执折扇一挥,低头抚额:“你认错人了。”
容釉含笑:“两千年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你们认识?”林聿止惊愕,将二人往两边推了推,自己挤了进来。
苏执尴尬一笑,确实认识。
两千年前,有一回苏执下殿晃悠,途中就碰到了容釉。当时二人还差点拜了靶子成兄弟,无奈那天大雨,手中的香火怎么也燃不上,连施法都无用。便推到了下回见面再试试,然而这一推,就过去了两千年。
说起来也是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
那时苏执只是在殿外透气,准备走时正巧碰上了路过的容釉。当时二人以地为席,彻夜长谈,交心的很。
不过容釉擅长伪装,修为也是十分深厚,当时苏执也不曾察觉有什么异样。
后来受容釉相邀,苏执跟着一路,越走越不对劲,直到鬼市门口才终于确定,原来容釉是鬼市的殿下。
而容釉暴露真实身份也是出于信任,甘愿交苏执这个朋友。然而,不止是神界,其他各界也都忌惮与鬼市的人扯上关系,人人避之不及,苏执亦然。
于是二人便不欢而散,后也在无联系。容釉倒是来神殿找过几次,只不过都被素英远远的就拦截住了。素英也没通报,苏执也一直不知道。
“鬼市的人有这么不受待见?”容釉道。
苏执莞尔一笑:“听说殿下繁忙,甚至每年的百鬼夜行盛会也都不参与,今天是怎么了?”
“自然是迎接贵客。”容釉一挥长袖,风刮在苏执脸上,发冠上的碎花也被吹的落了下来。
容釉伸手一接:“要是喜欢,我就移几棵到你殿里。”
苏执一怔:“不必,若是养死了,岂不罪过。”
“哈哈,养死了又不用你赔。”容釉伸手捋苏执的发丝,在指尖轻轻搓了搓:“以后别整天叫人拦着我就行。”
苏执一脸惊愕道:“我何时拦你?”
“殿门口那个穿黑衣服,成日配长剑的女人,哦,她手心有一道白色的印记。”
容釉几次三番来寻,都是被素英给看着,有时气急了也大打出手,无奈一直持平。
有时好容易占了上风,素英屏障一落,就又把他给关住了,几经反复依旧如此。
苏执:“那可真是冤枉了,我没叫人拦。”
“也就是说你不反对我去?”容釉一脸惊喜。
苏执却摇头道:“你我身份有别,还是别扯上什么关系。今后为敌的话,我也是挺头疼的。”
“那假如未来有一天你我都是不得已,你真会来讨伐我吗?”容釉道。
苏执含笑:“或许会。”
容釉轻叹一声,转身就不见了。
林聿止听了一段,心里着实有些不高兴,等容釉走了才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苏执一合扇。
林聿止见他又是话说一半,心里便更恼了,“他好像挺欣赏你的。”
苏执一笑:“想多了。”
“不会。”林聿止猛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其实我……”
“恩?”
二人不直觉间已经走到了鬼市门口,苏执一脚迈了出去,道:“先走吧。”
林聿止往后看了看:“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苏执道。
林聿止便无奈跟上了。心道:“终究是又没能说出口。”
来鬼市只是为了带林聿止看看百鬼夜行盛会,好久没热闹过了,这番本来是想偷个闲放松放松。却不想竟然又扯上了那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苏执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于是苏执便想回神殿,提早结束这无聊糟心的修行。
林聿止却道有事先走了,苏执便也由得他去。此时也巧,一个土地捡到了他的卷轴,一路追来只为献上,苏执也因此暂时搁置了要回去的想法。
苏执打开来卷轴看了看,下一处是隐山,远是远了些,不过转念一想,还是准备徒步。
走了约有七八日,苏执偶时摘两个果子啃啃,累了就靠树歇会。后来忘了路,在一片林子里辗转了小半月才转出来,耽误了些时间。
又走了几日实在是不想走了,于是便想御剑飞行。果然还是飞的快,一炷香便也到了。
本来想直接飞进山间,然而这隐山居然被施了封印,一时无奈只好落在了山脚下。
只不过这封印倒是有些不一样,不是法术所布,而是道法符咒。拦的不是人,而是施法靠近的人。苏执不免一怔,有些莫名的紧张感尤然心生。
当初术山闻人一族,修的就是道法符咒,世代为除妖师。也是跟天界有些关系的,沾了天界的仙气,于是术山闻人一族即便不是神位,也居于仙界。
其实当初闻人一族灭族,便是苏执一手造成的。那是他这五千年来的唯一黑暗。
苏执深吸了一口气,便踏了进去。苏执才爬了百级石阶,便有些吃力了,干脆定定的站在一边。等休息好了,再接着爬。
突然从前方一路奔过来一个人,见他穿的破破烂烂,衣服扯破了好些口子,也就大大方方的咧开着。一脑袋头发还算整洁,踩着一双露脚趾的鞋便直冲而下。
不过仔细还能看出是一身道服,便猜测是个茅山道士。
苏执见他没有丝毫要止步的意思,于是便侧了身躲。可那茅山道士脚底猛的一刹,忽地抓紧苏执的手腕。
苏执一脸惊愕道:“阁下是有什么要说?”
“嗬,今日连算两个情种,可惜今世都不是好命。”茅山道士一副痴颠的样子望着苏执,还不等他回应,说完便跑了。
苏执反应过来再回首看,人早就没了影。心说他只是疯言疯语,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便继续爬了,等到傍晚时才登了山顶。上头是一座道观,木匾上题字——隐山道观。
苏执喘了口气,扶着膝盖跨上了最后一层。叫道观门大开,苏执便自行进去了。
进去是鹅卵石铺的曲折小路,一直通向前面的大观,苏执沿着道走,一路上人也没碰到一个,心道奇怪。
他站在道观门口,本想喊一声是否有人在,话刚提到嗓子口,便被压了回去。
观内奔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本以为他是厌倦了一路的奔波,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或是说自己短时间内也不会再见到的人。
此时竟突然立在眼前,苏执不免一怔:“你怎么在这?”
“啊,听说这座道观灵气盛,便来沾沾仙气。”林聿止一脸讪笑。
苏执一脸鄙夷的看着他,还没多问,就从一旁传来有些沧桑的声音:“贵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看样子是这座道观的观主,穿一身灰黑色的道服。胡子长的遮住了胸前。他拄着一手木杖,慢悠悠的有着。
苏执推手道:“观主客气了。”
“我是这座道观的观主——祝参。”观主含笑。
苏执持着灼华,指向门外:“这山上的封印,倒不像是老观主的下的。”
“惭愧,我确实没这本事。这封印据说是千年前一个修为极高的道师下的,但实在隔得远了些,我也记不大清了。只知道什么术山。”观主挠腮道。
林聿止在一旁,等待插话的机会,好容易等到:“给!”他从身后拿出一只手,垂下来的流苏红艳艳的,他背着手塞进苏执手中。
苏执张开手一看,竟是前些时候他从精灵阁拿的那两枚玉石。已经雕琢好了,还穿了红绳,编好了流苏。
苏执鼻翼微微翕动,胸中泛起五味杂陈,一时语塞,说了话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这是……”
“唔……是编的难看吗?不会啊,我还照着书编的。”林聿止拎起自己的宝蓝龙道。
苏执将那条朱砂凤的挂饰紧紧的攥在手里:“还算看得过去。”又道:“你突然离开就是为了做这个?”
林聿止:“是啊,只是你别看这个简单,其实做起来一点都不简单的。我听说这里有灵气,就过来看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指了指门外道:“林子里有一处寒泉,听说灵气最盛,我把这两颗石头在里面泡了整整三天。结果再去拿的时候,沉到了泉底,差点没找着。”
苏执免不得一阵触动,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便简单的颔首。
他将这玉石坠放进了怀中收好,道:“多谢。”
林聿止见他收了,一脸含笑:“你不嫌弃就好。”
……
“喜欢一个人还纠结个屁,有多大的仇不能放下?回头害死了人,你可劲后悔。”
林聿止猛然一惊,突然想起上山时那疯癫的茅山道士,不禁心里一颤。
“老观主,你可知道山下那个傻道士?”林聿止道。
苏执一怔,洗耳恭听。
老观主:“他可不傻。”他捋了一捋胡子,笑了笑继续道:“别看他疯疯癫癫,他那可都是装出来的。那孩子算命是出了奇的准,不过只算苦命的绝尘的人。”
“因此不免得罪了很多人,可这孩子偏偏又极喜欢算,为了避免麻烦才装疯卖傻,倘若是算了一副凶,人看他傻也不会拿他怎样,至多心里不快活罢了。”
听了老观主的话,二人皆是一愣,老观主正巧背过去没注意。
老观主背着身,低沉的叹了一声:“可惜他算不清自己啊。”他也并不想多说,于是转而说旁的:“这屏障已经有千年了,怕是要撑不住了。”
“当初老观主离世时说去术山寻人加固封印,不然封印解除了,此山也保不住了。”观主又无奈的叹了一声,继续道:“年轻的时候去寻过一次,可惜听说术山沉寂于世,便只好认命了。”
林聿止沉着眼,僵硬的一笑,道:“恐怕都是天意吧。”
老观主颔首,也不再说了,摆摆手向道观后走进,便不见了人影。
林聿止提议要带苏执去那竹林间的寒泉,苏执应了。于是二人一前一后,下了百来层石阶,终于看到了林聿止口中说的那处灵气极盛的寒泉。
灵气不灵气的,苏执倒是没感受到,不过这寒却是真的。
林聿止也打了寒颤,他抖了抖身子,“哈哈哈哈,就是有点冷。”
苏执在暗处翻了个白眼,索性他没看见,便自己跨了下去,伸手试了试水,顿时就是一阵冰寒。于是道:“不过这泉水倒是干净。”
忽然听到一旁的草丛有动静,苏执猛然一探,只见里面有一片叶子颤动的厉害,他便慢慢挪了过去。只是这冷泉占去了大部分空地,能放脚地方只有一小条。
二人几乎是蹭着石壁而过,林聿止主要是怂,就没敢说什么话,反正跟着苏执就是了。
才走到那片草丛前,就蹦出来一团绿球,小儿般稚嫩的声音:“阿娘!”
还没来得及看清,苏执就被那团绿球扑到了冷泉中。一时寒冷刺骨,苏执险些厥过去。
林聿止一脸惊愕,站在那狭窄的道儿上干着急。苏执伸手攥住了一根藤蔓,一个跃身飞起,落冷泉之外的一片空地上,手里还拎着那团绿。
林聿止摸着墙也赶了过去,终于看清了那团绿。
是个小娃娃,年纪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满头的绿叶,像是从头皮里长出来的。两个圆鼓鼓的眼睛,灵气得很,小脸儿也是肥嘟嘟的。
那团绿球拼命地要抓抱苏执,苏执无奈只好一直拎着,那小孩儿手短脚短,也没办法靠近。
“阿娘!阿娘!”那绿叶满头的娃娃大声哭喊,苏执一时过意不去,便将他放了下来。
谁知这娃娃一落地,就捧着苏执的腿,双脚也紧紧的挂住,大喊:“阿娘!”
林聿止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轻笑道:“何时都生了个娃了?”
苏执抽空瞪了他一眼,又将注意力挪回了这个小娃娃身上,一脸慈善道:“滚!我不是你娘!”
小娃娃一怔,看了一旁的林聿止一眼,于是又奔过去挂在林聿止的腿上道:“阿爹,阿娘凶我!”
林聿止淡然多了,还挠了挠那小娃娃的后脑勺,道:“没事,你阿娘他脸皮薄。”
那小娃娃乖巧的抱着林聿止的小腿:“恩!还是阿爹好!”
苏执一阵恶心,道:“想死你就晚早点说,我帮你一把。”
林聿止拿胳膊肘子戳了一下苏执的腰间,还朝他挤眉,轻声道:“你看这小孩张口就喊爹娘,恐怕是亲爹娘已经不在了才会如此。怪可怜的,就让他叫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你要养你养,跟我无关。”苏执默默退后了一步。
林聿止摸着小娃娃头后的叶子,索性用力一扯,听得小娃娃一声惊叫后,一片叶子已经攥在了手中。
原来这个小娃娃是个树精,原型是一株解毒婴,世间仅此一株,且至少也活了三百年。但解毒婴有一缺陷,便是长不大。其叶子可食,食之可愈百病、解百毒。
如此说,可算得上是个宝了。
林聿止听苏执说完,愈发喜欢这个小娃娃了,然而一低头却发现这小树精竟然痛哭流涕……一时惊慌失措。
苏执道:“解毒婴的叶子并非是取之不尽的,随着时间推移虽能再长,但若是一直取用,便会大大减缓生长速度,以至于枯竭而死。”
“摘叶子疼吗?”林聿止眨巴着眼睛朝苏执道。
苏执淡淡道:“你拔自己一根头发试试。”
于是林聿止蹲了下来,轻抚着小树精的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小树精干脆扑在林聿止怀里,闷着声继续哭。
林聿止无措,对待孩子的最好办法便是转移注意力,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翡。”小树精擤了擤鼻涕,抽着气道。
苏执见他二人腻腻歪歪,甚是不适,便折身走开了。
林聿止见状,于是抱起小树精就追在他身后,不想此时小树精竟“咯咯咯”笑了起来。
二人才跑到道观前,便听得一声碎裂,寻声望去,头顶的一片封印竟裂了一条缝!
苏执即刻反应过来:“封印要破了!”
“怎么会这么快?”林聿止大慌失色,怕被发觉便沉下了脸,心头猛然一紧。
苏执御了剑,道:“快上来!”
语音才落,这整座山便开始剧烈颤动,山脉也从中断开,树木倾倒,把道观一角砸豁了一个大口子。
林聿止才反应过来:“老观主还在里面!”
苏执探了探情势,道观在一瞬间倾塌,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晚了。”
苏执见他不动,于是干脆将他一把拎起,拖家带口还顺了个小树精。还腾在空中时,眼下的隐山已经夷为平地,只剩下些微碎石滚落的声音。
林聿止还想再看两眼苏执却下落在了山下,他还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便被小树精摇的头愈发晕了。于是低着声:“别动。”
小树精也是十分机灵的,便真的不再动了,丢了林聿止跑到苏执脚边,一个小跳整个人挂在了苏执腿上。
小树精稚嫩的婴儿音道:“阿娘,快去安慰安慰阿爹。”
“滚!”苏执一被称阿爹就浑身痒,于是没好气道。
小树精一脸委屈,从苏执腿上滑了下去,自己一个人找了个不远的角落抱团蹲着。
苏执走到林聿止身后,淡然道:“你对隐山有什么特别的留恋吗?”
林聿止猛一激灵:“没有,只是……”他支唔两声,从怀里取出那枚宝蓝玉坠,继续道:“只是这坠子制成,还有老观主一份功劳。前几日还好好的人,突然就这么没了,有些惘然。”
“老观主是早早做了觉悟的,这是他自己选,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个好的去处。”苏执轻轻拍了他的肩。
小树精见状又蹦跳着跑了过来,刚准备喊便被苏执拿了个果子堵了嘴,只好委屈地“呜呜”两声。
林聿止见他可怜,便抱了起来,跟在苏执身后道:“这孩子怎么办?”
“怎么办?”苏执一声反问,继续道:“丢了,难不成你还想养着?”
见林聿止一副“好,一起养!”的坚定模样,苏执一脸嫌弃道:“我可不喜欢小孩,吵的要死,我这一路有一个累赘就够了。”
林聿止揉了揉怀里一脸委屈样,五官拧的都快挤一块的小树精,“你保护我,我负责养孩子。”
苏执一个白眼都要翻到天边去,但自知拗不过林聿止,便默认了。
主要这小树精身份特殊,若真是丢在了外边,被不怀好意的人给利用了,不免又是麻烦。
只是突然带个孩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等回去神殿,又是一桩麻烦事。
苏执前思后想,愈发脑仁疼,于是转身看了看身后的一对大人小儿,暗自叹了口气。
小树精骑在林聿止的脖子上,还“咯咯咯”的笑,林聿止仿佛一瞬间也变成了幼子,跟那小树精一起傻愣愣的笑着。时不时还刻意引起苏执的注意,等苏执真的回头看,二人便朝他一同扮鬼脸。
苏执愈发后悔没把这小树精丢了,于是勃然大怒:“再吵我就把你丢林子里喂野狗!”
小树精果然一吓,吞回了声,林聿止却在一旁小声道:“你娘他不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