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涣不为所动,提着婢子呈上的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茶,静坐在那儿,而少年没得到回应,在那儿踌躇半晌,窘迫的模样着实是让人好笑。
恰在此时,被遮在帘子后头的床上发出了一点声响,大约是沈焉知翻了个身,谁知那少年刚愁没话说,朝帘子张望了一眼,嬉笑道:“哟,大哥这是金屋藏娇呢。”
秦长涣将杯子一放,终是开口道:“你若是再口无遮拦,就算这是你的地盘,也得给我出去。”
少年一听他这么说,连连摆手,“我不敢了,大哥你可千万别赶我走,离了这儿我可没什么去处了。”
说得好似十分可怜一般,其实秦长涣知晓,这人向来是走到哪儿想歇会儿,便把哪儿当成个家,就算是这么个府邸,也只是他暂时歇脚的地方罢了。
“没有去处就回皇都,你堂堂高家少爷,整日流离在外成何体统?”
“我不回去,”少年,也就是高勉扯了张椅子坐下,全然不见起初的心虚忐忑,“那本该是大哥的功劳,凭什么由着皇帝一句话便分给了旁人?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秦王虽说沾上一个“王”字,却真不算是个王爷,前两年皇帝刚即位的时候甚至有人说过,秦长涣这个官职不过是个名字好听些的看门犬,而这话虽然难听,却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但以秦长涣当年的功勋,他的权位绝不该仅限于此,至于为何落得这般安排,便是因为皇帝将他身上的功劳分给了包括高勉在内的好些下属。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样的好处、以及秦长涣的默许之下,最终愿意与皇帝为敌愤然离开的就只有高勉一人罢了。
提及当年之事,秦长涣心中一片平静,“我与你说过多次,这样的安排对我而言利大于弊,何况你们也担得起。”
高勉毕竟年纪尚浅,又因为性情的缘故,一旦认定了一个道理,便很难有人能劝得动他,因此就算秦长涣说得不少遍这样的话,高勉还是只有一声冷哼,“反正我就是瞧不惯他那做派,大哥几经生死得来的战功,我可消受不起。”
这句话他说地不算清,原本就因为有人说话而醒了过来的沈焉知躺在床上,便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
此后一时之间,屋里再没人出声。
国公很少与她谈论朝政,更遑论是这种时隔两年的不公之事?可她此时确实是挺想知道,于是依旧一动未动。
“罢了,此事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又有什么好说的?”秦长涣疲惫地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这几日不曾休息好,还是因为旁的原因。
“随你随你,我也懒得管了,就如我早便与你说过国公不可信,你不还是被他坑了进去?反正我说什么你也都不会听,我又何必多嘴给自己找不痛快。”高勉显然是有些气恼,他从椅子上起身,一边说着一边要往外走,“你若是不想看见我,这地方我就留给你,反正天大地大,总得有我一个容身之处。至于你那心心念念的国公府千金小姐,你不怕拖累,就带着她一起过。”
说完不等秦长涣回应,便将门重重地关上。
秦长涣坐在椅子上没动,沈焉知躺在床上亦是不敢有其他动作,她心中还有些想不通为何高勉突然就针对起了自己与国公府,直到一阵脚步声向她走近,她才赶忙闭上了眼镜。
“你都听到了?”
他并非是问,二十笃定了沈焉知已经听见,因而沈焉知也不好再装,睁开的双眸之中一片清明。
秦长涣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他轻揉了揉她的头顶,低声道:“别多想,与你无关,也与国公府五官,是高勉想岔了。”
沈焉知不大明白高勉为何那么说,只能轻应了一声。
此处不是虞江,这落脚之处自然也不会是秦长涣的地方,而沈焉知也是从二人的对话之中得知此处是高勉的地盘,顿时便觉得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别扭感。
秦长涣也瞧出她此时情绪不高,便提议待她出去走走。
其实沈焉知是不大愿意的,只是秦长涣今日就像是一定要带她出去一般,时不时地就要劝上一句,一直坚持了两三个时辰,等到沈焉知心中有所松动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傍晚时分。
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沈焉知犹豫道:“这么晚了,还是明日再说吧。”
然秦长涣却并未听从她的一件,直接带着她出了门去。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吩咐的,总之等到二人出了府,马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沈焉知挑眉望向秦长涣,却见后者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身后的小厮正在此时递了个盒子给他,里边也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沈焉知当时并未多想,目光也就只是在那盒子上停留一瞬,便转了开去。
沈焉知不喜拘束,比起马车,她更喜欢骑马,可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再加上她对高勉多了几分排斥,便更是不想提什么要求,于是上了马车,将帘子一拉就隔绝了秦长涣的视线。
秦长涣显然是瞧见她望着马车微微蹙眉的,他心中无奈,却只是抱着盒子上了马。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一家酒楼外头。
酒楼依水而建,景色很是不错,沈焉知与秦长涣上了二楼雅间,坐定之后也只是瞧了一眼那波光流转的湖面,便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就连秦长涣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她也只是摇了摇头,让他随意便可。
两人相处的时日虽说不长,可是秦长涣对于沈焉知的喜好也是知道个七八分,于是点的菜肴大多都是合了她的口味。
“你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等到小二下去了,秦长涣问道。
沈焉知听了,却是思索了片刻之后,才想起来今日是似乎是她的生辰。
也是她及笄的日子。
女子及笄本就是大事,按照规矩,她这样已经许了人家的女子,该由家中长辈为其行笄礼,然而这么大的日子里,她却在异地他乡。
思及此出,沈焉知眉目微敛,秦长涣自知提起了她的伤心事,也只能轻叹了一声,将自己手边的盒子递了过去。
“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如今我连累你漂泊离家,错过了十五,但我向你许诺,在你二十之前,我定会带你回去。”
沈焉知听着摇了摇头,虽说她确实是陪着秦长涣一同离开皇都,可若不是自己家中的事情,他也不必被发落到虞江那种地方。他们之间如果真要说“脱累”二字,那也该是她拖累秦长涣更多一些。
何况五年虽长,可要回皇都,又怎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将那盒子接了过来,沈焉知将自己的情绪稍作整理,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应当是你想要的东西。”
一个“应当”携着太多的不确定,沈焉知看他面上虽然还是一贯的淡然,抓着茶盏的手却紧了几分,一看便是紧张所致。
瞧见他这样的反应,沈焉知便就愈发地好奇,“我能否现在就打开?”
秦长涣点了点头。
虽说是早是晚,里面的东西都不可更改,可当面拆开也有好处,那便是可以更加明晰地看出收礼的人是否喜欢。
对他心中的想法,沈焉知自然是浑然不觉,她打开了木盒上的锁,这一段时间之中,两个人心里都有所期待。
只不过一个期待的是这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另一人期待的,却是这东西是否会得到对面人的喜欢。
然而在盒子打开之后,秦长涣只是在沈焉知面上看到了惊讶与怔愣,而后便没了别的神情。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把分成了三节的长枪,枪身之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沈焉知没瞧出来,只是有些眼熟。
可让她惊讶的显然不是这一点,而是这三节长枪的借口与机关之处,正与她两年前的痴心妄想莫名重合。
有些人一旦想起,关于他的事情便能一件接着一件回忆起来,沈焉知犹记那一年小院之中,自己因为出去跟人比武被国公罚了禁足的第三天,终究是没能忍住,琢磨着要翻墙离开。
结果爬墙爬了一半,沈焉知才发现自家的院墙实在太高,她虽然身手不错,却不能保证下去之后会不会被国公逮个正着,于是就挂在了院墙上,留一双手和半个头露在外头,不上不下地犹豫起来。
午后天气炎热,再加上思索的事情实在是有些愁人,沈焉知一张稚嫩的脸上满是严肃,而秦长涣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一俯一仰,对了个正着,最后还是沈焉知面色一红,冷哼一声别过了头去。
秦长涣当时看她这个样子,只觉得十分好笑,可他知晓此时如若笑出来,一定会惹得她恼羞成怒,于是憋住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笑意,转而问她:“你趴在这儿做什么?”
其实沈焉知都爬到这儿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她要做什么,不过秦长涣问了,沈焉知便就真的以为他没猜到,双手往上又挪了两下稳固身形,口中回得确实:“我在这儿都闷了三天了,你还不让我瞧一瞧外面儿的风景?”
如此拙劣的借口,秦长涣原本就该看破不说破,可是那笑意终究是没能忍住,好在他发出的声音低且轻,并未让沈焉知感觉。
可也正是因为这一声轻笑,忽而让他动了逗弄沈焉知的心思。
进了院子,将第一天与她相见之时她说的点心一一摆在了桌上,秦长涣挑眉问她:“你是下来吃点东西,还是继续趴在那儿赏你的风景?”
沈焉知回头望去,见到那满桌的点心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顺了他的意思,却听他笑着说了一句:“下来吧,你跑不掉的,与其还没出门就被你爹给捉回来,倒不如乖乖地待在院子里等着,也好过多罚几天。”
被这么一下子戳破了心思,沈焉知自是羞恼万分,原本还犹豫不决的心思好似忽然坚定了下来,别过头去不看他。
两人间一时没了话。
秦长涣不是个擅长相处之道的人,起初的逗弄,也只是因为觉得有趣,然而此时见她生气,唯一的反应便是该与她道歉。
只是话还没出口,便听见她出了声,
“日后我一定会比他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