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宪宗皇帝成化十二年,深秋。京城首富赵灵安正准备趁着入冬之前,着手操办一桩棉服生意。此人位居天下十大商帮之一的“龙游商帮”北地舵主,锱铢必较的个性让他成为一个天生的商人。赵灵安年轻时家中清贫,为了生计而选择加入马帮学徒,从一介小小的伙计力争上游,逐步当上了管事、二锅头,二十六岁时更成为了马帮首领大锅头,这一步一个脚印踏过来,将他练就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江湖老油条”。再后来赵灵安小有名气,便受到龙游帮主“秦傲龙”的赏识,受邀入帮,自此更得以令他大展拳脚。
要是说起这“龙游商帮”,也算来头不小。其总舵位于浙江,商路不仅盖布全国,在西域之北的帖木儿汗国和东海以东的东瀛、琉球、朝鲜等国皆有商业活动。而十大商帮之中,除了上述的龙游帮,还有如稳坐十大商帮头把交椅的山西“晋帮”;生意遍布东南亚的广东“潮帮”;地处中华腹地的安徽“徽州帮”;八百里秦川沃野担任丝绸之路门户的陕西“秦关帮”;东南沿海重镇命脉的福建“闽帮”;纵横长江流域的江西“江右帮”;虽在四方豪强夹缝中求生却后来居上的江苏“洞庭帮”;生于孔孟之乡、圣人故里的山东“鲁帮”;还有和龙游帮同处一地,既为竞争对手、亦是情如兄弟的“宁波帮”。这其中,尤以晋、徽、潮三家势力最大、声名最广、影响最为深远,龙游帮虽不及这三家,但近年来在帮主秦傲龙的带领下也是厚积薄发,发展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
加入了龙游帮之后,赵灵安更是潜心埋头苦干,十年如一日的勤勉奋斗,连拨打算盘的十根手指都磨出了厚厚的黄茧,这份执着,倒是连不可一世的秦傲龙也为之钦佩。终于,赵灵安在两年前如愿以偿坐上了“北舵主”之位。现如今,家缠万贯自不必说,在买卖上的执念,更是让他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十余载。
不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去年他一时疏忽大意,竟让本能大赚特赚的冬季棉服生意被鲁帮抢了头香,占据了整个京畿的市场。往年来的冬装生意,各大商帮均只在自己所管辖的商圈范围内经营,从无跨足越界之举动。鲁帮地处山东,而龙游帮虽在浙江,但京城这块地界,亦是其北方分舵的经营范围。鲁帮去年这一越俎代庖的行为着实出其不意,全然不顾生意场上的道义,这也彻底惹恼了利字当头的赵灵安,向来只有他抢别人的生意,何时受过这般窝囊气。
老话说:“千层单不如一层棉”,老百姓不论穷富总得置办一件过冬,这庞大的需求,赵灵安不知怎的,失了心似得小觑了。兴许是往年完成的都很顺利,致使他并未留心;也有可能他根本就没将这种“小打小闹”的买卖放在眼里。总而言之,因为他的失策,导致龙游帮堆积了满仓囤货,直至千万件貂皮、棉衣发霉发臭也没能销售得尽,损失巨大,让他足足蒙羞了好一阵子。所以今年赵灵安决心要“一洗前耻”,更为了搏回在帮中的名望。
他早已在半个月之前就发出信件联系上了一个名叫沈田的人。此人是他在帮内的一位挚友,亦是河北大地成名已久的豪商。有坊间传言宣称,沈田乃是洪武年间一代传奇巨富——“沈万三”的后裔,但却无从考证,他本人也对这个传言是矢口否认。要说沈田有多阔绰,光他旗下的服装产业就有棉花田、蚕丝坊、纺织厂等十余家工厂作坊,整个河北的服装贸易,半数出自其手。连紫禁城中专门为皇室制作御服的尚衣监都会经常来向他采购原材料。这次赵灵安与他联络,意图垄断整个河北的冬装生意,包括吞并鲁帮所辖的山东一地。此二人携手共谋大计,真可谓是强强联合。
毕竟是帮内的自家兄弟,赵灵安又是颇具身份的分舵舵主,鼎力支持自不必说。书信刚送达不久,就得到了回信。沈田立即同意了赵灵安的请求,割让价位,又亲自精选上等货品,统一收纳,只肖赵灵安领人来取,届时发放到河北各个所辖的商铺上架,便是大功告成。
赵灵安查阅了回信,自然也是喜上眉梢。择了一黄道吉日,赵灵安起个大早,吩咐府内上下准备车马,自己则焚香沐浴,分别拜过了九路财神,即刻动身,要前往沧州取货。
且看赵府的商队风尘仆仆,整齐划一地穿过京城街道,牵驴推车的伙计和车把式约摸共有五六十人,每辆推车上都插有龙游商帮的旌旗,顺着风势呼呼作响,倍具气势。商队引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人们嘴上议论纷纷,心里却都明镜,谁不知这又是一单动辄成千上万两白银的大买卖,毕竟这么大规模的商队出行,确为少见。
赵灵安身骑大头青鬃宝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一马当先,喜形于色,神气自满之态跃然脸上,藏也藏不住。他侧耳听着百姓们的议论,心里美滋滋想着:“今年必要让那帮山东佬赔个底儿朝天。”
龙游商队辰时出发,待出了城门已近午时。刚走出京城没多久,赵灵安发现城郊小道旁边,有间茶摊摆在此处,茶博士是个老翁,正仰在竹藤编制的躺椅上摇着蒲扇小憩。
赵灵安心中笑话老翁:“老头儿真不会做生意,在这里摆茶摊,你卖给鬼喝?”当时正值骄阳当头,商队众人行了一上午,都有些口干舌燥了,再加上赵灵安今天心情不错,也想照顾照顾这“不会做生意”的老翁,于是吩咐大家在茶摊歇息片刻。
老翁看有这许多人上门喝茶,赶紧打起精神,从躺椅上跳起来,笑面相迎,嘴中念叨着:“路途辛劳,且用了茶再行。”一连斟了五六十碗凉茶,众人分饮。赵灵安从怀中掏出白银一锭,交到老翁手中,神气道:“这可够茶钱?”老翁半推半就,连连笑道:“太多了,太多了。”赵灵安笑答:“赏你的。”
休闲几许,已有几个伙计和老翁攀谈起来。赵灵安找了个离人群稍远的地方落座,正思量着生意上的事情。稍许,和老翁聊天的几名伙计凑到赵灵安身边,半忧半怕地告诉赵灵安说:“东家,祸事来了!”
赵明安横了一眼:“什么祸事?”
“我们几个刚刚和那老头儿闲聊,他跟我们说,最近在京城之内,有妖怪出没哩!”
赵灵安嗤笑一声:“市井闲谈,你们也当真。”
一名麻脸伙计道:“那老头儿可是说他亲眼目睹了妖怪吃人呢!”他冲老翁那边瞧了一眼,压低音量说道:“他本是居住在郊外农家,孤苦伶仃光棍儿一个,一直以来都在城北摆茶摊过活,生意还算不错,足够他老头儿温饱,还有富余。可现今儿,他却将茶摊开在了这人迹罕至的城南郊外。东家,你可知那老头儿此举何为?试问谁不知道城内客流多,生意好做,原因就是他怕进城再遇见妖怪呀!他说,他每天宁可在城外兜个大圈回家,都不愿意再进城犯险了。”
赵灵安不屑笑道:“胡说八道,我天天在京城内外奔走,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妖怪。就算真的有,依我看,这郊外的羊肠小道上,才更容易碰到妖怪吧。”
另一名年龄稍长的伙计神色紧张,接话道:“那老头儿学得十分真切,不由得不信。他说那一晚正准备收摊,偶然看见街角旁的小巷内有一男一女正在行……行苟且之事,老头儿只道是花了钱的嫖客,非礼勿视,并未多作理睬。可转眼间那男的突然倒地,紧接着就抽搐起来,惨叫连连,那样子就像着了魔怔,当真恐怖极了。吓得老头儿一屁股就瘫坐在地,头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再一看,女子已经化作一股青烟,不见踪影了。”
余下两名伙计哆哆嗦嗦说:“从那天以后,这老头儿就再也不敢进城摆茶摊了。”
“东家,咱们……咱们收完货回来,还是……还是小心点,赶在白天进城吧。”
“哼!”赵灵安畅快的心情显然被这几个乱谈一气的伙计搅黄了,“这等风言风语,你们休要听信。谁要是敢乱传这些闲话,惊扰了大伙,我就扣他佣钱!”几个伙计一听,登时闭上了嘴,惴惴不安走开了。
用过茶后,众人继续上路。行了两天两夜,于第三日黄昏抵达了沧州。接着核实货品,签字交钱,都一气呵成,未有差错。
赵灵安感天气已然渐凉,只怕要比往年提前入寒,若不能如期将货品送往商铺上架,恐有亏损。他不作耽搁,催促众人趁夜返程。
途中,赵灵安发现伙计们的步伐愈加迟缓,拖泥带水的,好似不愿回去一样。以往出趟远门,这些家伙都期期盼盼、急急切切地想往家里赶,这次一反常态,定是那几个不懂事的伙计乱讲些传闻,唬得众人不敢回京。
赵灵安停下队伍,喊道:“老张、麻子、狗盛、全顺,你们四个出列。”
那四个伙计一听,互相看了几眼,快步而出。赵灵安喝骂道:“我观大伙一步三停,心事重重,必是你们几个烂嘴丫的瞎说妖魔怪谈,吓得大家心慌。扣你们半月佣钱,看谁还敢造谣这些个有的没的。”
四人不服,齐声道:“东家,那老头的话绝非虚言,就怕城内真有妖怪作祟。”
“是啊,东家,咱们还是过些日子,再返京吧。”
“小心使得万年船,只怕咱们生意未作成,反倒成了妖怪的大餐。”
赵灵安大怒,挥起马鞭,照着四人肩头各抽了一鞭。四人咿呀惨叫,不敢再回嘴。
“误了上货时机,这损失你们担当得起吗?你们都是五尺来高的汉子,听了那老头几句哄小孩子的把戏,就都这般怂包,真是丢人。我告诉你们,这批货若是不能如期上架,你们全年的佣钱就没有啦!赶紧走!”
在赵灵安的威逼之下,商队终算是正常行进,又过了两日,于晚间抵达了南城门外。
麻子看着黑漆漆的城门,总觉得比往日不大一样,像是颇有阴森诡异之相。他冷汗直冒,鼓起勇气向赵灵安劝道:“东家……咱们还是,还是在城外整顿一宿,白天再进城吧。”
赵灵安不耐其烦道:“这批货明日就要送往城内各处商铺。今晚若不卸货,可来不及。趁着戌时宵禁未到,速速进城。”
一众伙计本来没几个信那传闻的,可是真到了城门口了,各个心里都犯起了嘀咕。东家执意要摸黑进城,否则便克扣佣金,岂能不顺他意,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赵灵安向城门走过去。
城门下守卫兵士们见了赵灵安,如见至亲,全都开怀咧嘴,点头顿首。其中一个守卫与他寒暄起来:“呦,赵大掌柜的,今儿又做的什么大买卖呀?”
赵灵安翻身下马,走到守卫身边,答道:“这不马上入冬了,买了几件棉服回来销售,小本小利,都是跑腿的营生。官爷有劳,深更半夜不得消遣,这个权当孝敬各位,拿去买喝酒罢。”说着,亮出一锭银元宝,谨慎地递给守卫。
那守卫乐开了花,接过元宝迅速揣进怀中,笑着说:“赵大掌柜客气,你要是小本小利,那整个京城也没有能赚大钱的啦。咱们哥几个及不上你,天天在这城门楼子底下杵着,活像个死人。”
赵灵安一边上马,一边说道:“官爷抬举。我们这便赶快进城了,怕到了宵禁时分,给各位惹麻烦。”正欲打马前行,那守卫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是啊,快回府去吧,这几日城内晚上不太平,你们大伙都当点儿心。”
话一说完,惊得麻子大喊道:“妈呀,真……真的有妖怪?!”赵灵安回头冲他狠狠斥道:“放肆!乱叫唤什么。”
守卫道:“狗屁,哪有什么妖怪。无非死了几个没家没业的赖皮,京城这么大,天天都有人死,有什么稀罕。”赵灵安顺着守卫的话,教训道:“都听到没有,根本就没有妖怪。肯定是那些人游手好闲,短了人家的钱不还,才死于非命的。这些个事自有官府大老爷们去管,你们担心个屁。都别再给我丢人,随我进城。”说罢,冲守卫点头示意,领队前行。
进了城中,却是出奇的安静。按理说,在平常这个时辰,街上尚有不少摊贩和行人,可今日整条大街却该着空无一人。原来京城内的百姓都得知最近不大太平,莫说到了戌时宵禁,只要天色刚刚擦黑,就都赶紧躲回家中,闭门关窗,不敢外出了。
空旷的街道上偶有几阵阴风拂过,寒意之下衬着恐怖。商队众人顿时毛骨悚然,皆如惊弓之鸟。赵灵安虽是不信邪,但潜意识作祟,也略有打怵。他故作镇定,嘟囔道:“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
忽然,有一伙计高声大喊起来:“东家!你快看!”赵灵安顺着那名伙计手指处瞧去,在街边阴暗的小巷之内,竟有一诡异身影伫立在那。
商队所有人都惊得抱作一团,乱喊乱叫:“妖怪呀!真有妖怪!”赵灵安也不禁打了个大寒颤,腰腿一软,差点跌落马下,他拼了力夹住马腹,两手紧紧握住缰绳,壮大了胆子盯着那边又望了几眼。黑暗之中,看不真切,只见那身影窄腰翘臀,长臂高额,下颚尖挺,与其说是女子的身段,倒更有几分狐狸姿态。那人八成也察觉到了赵灵安他们的存在,不住打着哆嗦,慢慢地靠着墙根坐落了下去。
赵灵安对伙计们小声命令道:“都别做声!”又扬声朝那身影提问:“姑娘,这黑灯瞎火的,何故独身一人出门呀?你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大安全。”
那黑影也不答话,只靠着墙根坐着,好似根本未有听见。赵灵安小心翼翼下了马,蹑手蹑脚向小巷靠近。众伙计低声道:“东家!别去!”赵灵安冲他们摆了摆手,继续缓缓靠前。
靠得越近,越能隐约听见有啜泣之声,乃是那女子发出来的。赵灵安被这声音吓得不敢再前进半步,停在巷口,颤抖着问道:“姑……姑娘?你为何,在此哭泣啊?”
且听那女子惊道:“你们……你们是谁?”
赵灵安闻言,松下一口气,原来这女子声音靡靡、千娇百媚,哪有半分像是妖魔。赵灵安又靠前一步,细声细语答道:“姑娘别怕,我们是这京城内的行商之人,刚从外地取货回来,断然不是坏人。”
他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了女子一番。借着投进小巷的月光,隐隐约约能看见那女子覆了面纱,面纱之下的脸部轮廓凹凸有致,睫毛细长高翘,必然是个标准的美人。
女子答道:“小女子是河东人士,被强人掳到此处,已有三日。他们要将小女子卖到窑子去,小女子昨夜才趁机逃了出来,流落在城内,隐匿各处,不敢现身。现无所依靠,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女子声音至柔至媚,加之啜泣声愈重,竟惹得赵灵安顿起怜爱之心。
“姑娘莫忧。我等是大名鼎鼎的龙游帮中人,在这京城之内尚算颇有微资,庇你一时安危,不在话下。姑娘若信得过我们,且随我们回去,明日我上报官府,让他们差人护送你返回原籍去。”
那女子听了,收了泣声,站起身子施礼纳拜,连连称谢道:“多谢英雄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叨扰府上,怕多有不便。”
赵灵安大手一挥:“不叨扰,有便、有便!姑娘多虑啦,敝府上下七十几口,房屋多有空余,莫说姑娘借宿一日,就算……就算在敝府安身,那也无妨……”向来豪气干云的赵舵主说完这话,却也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女子淡笑一声:“那小女子就多谢英雄了。”这一笑尤为魅惑,只教赵灵安周身上下连骨头都酥了,此时他已完全放下了戒备,欢心领着女子返回商队所在。
赵灵安开怀咧嘴,挥手命令众人道:“快,大伙都别歇了,咱们抓紧赶路回府。”众伙计无一敢做声,皆盯着女子端详,全然想弄明白她究竟是人是鬼。
出了巷子回到宽敞的街上,女子的容貌便看得逐渐清晰了。但见这女子:环髻纤腰,弯眉杏眼,肌肤在月光的映衬下好如明玉;身披一袭黄纱,内着白衫紧贴胴体,丰乳肥臀,凹凸有致;面纱之下眼神迷离,直摄人心脾,身体周遭散发着阵阵体香,却醉人口鼻。精致的五官难得一见,倒颇有异族风貌。
伙计们见了这般姿色,哪里还在乎妖怪与否,权当是仙女看待,都红着脸、眯着眼,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赵灵安作态对女子说道:“姑娘身子娇,夜晚行路不便,还是骑我的马走吧。”
女子笑着答礼,正欲上马,那青鬃马却突然抬蹄长嘶,左右闪躲,如同见了虎狼天敌。女子惊诧,往后退了几步,以袖掩面,故作惊羞。
赵灵安抽了马儿一鞭,骂道:“畜生,没来由的犯什么混?”女子道:“此马性烈,小女子不敢乘。”赵灵安尴尬地笑了几声,又说道:“这样,姑娘你坐这货车上,我推着你走。”
女子连连摇首:“岂敢劳驾恩公。小女子即非病残,亦非体弱,自行前进也可,没关系的。”赵灵安道:“欸,姑娘被强人掠到此处,连日劳顿,理当多加照顾。莫要推辞,快坐到车上去吧。”
女子拗不过他,只能顺从说道:“那有劳恩公了……”她双手扶着货物,小心翼翼坐上独轮车。赵灵安对推车伙计说:“我来推车,你去骑我的马走吧。”
伙计惊恐道:“东家,这哪行啊。卖力气的活儿,还是我来得了,您别累着……”
赵灵安打断她的话:“别废话,叫你骑你就骑,你闪开!”
那伙计将推车让给赵灵安,却也不敢骑他的马,只好牵着马缰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