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女子静坐在车上既不言也不语。赵灵安兴致勃勃推着车走,目不转睛紧盯着她细细打量,时不时地闲侃上几句:“姑娘贵姓啊?”
女子羞涩着轻声答道:“小女子免贵姓汪。”
“哦,原来是汪姑娘……”
赵灵安又问道:“汪姑娘家中人丁几许?双亲可还健在?”
女子听闻赵灵安所问,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凄惨道:“回恩公……小女子、小女子家中父母兄弟,皆为强人所害……”
“哎呀,可怜……”赵灵安脸上难过,心里可是美不胜收,一个无家无室的落难女子,可不任由他摆布。沉寂几许,女子哭声已收,赵灵安又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曾婚配?”
女子惊羞,扭过脸去,沉默不语。
赵灵安见她不说话,拍了一下脑门,尴尬笑道:“嗨,瞧我这碎嘴。姑娘刚刚才说了家眷遇难,就算有了婚配,那不也成寡妇了。”此刻,已有些兴奋的语无伦次了。
赵灵安越想越悸动,越看越喜欢,已然被那美艳的脸蛋迷住了魂。伙计们从他二人一问一答中,早看出端倪,都明了东家是对人家姑娘动了心了。
原来赵灵安年逾不惑,却始终孑然一身,在江湖中的拼杀和商场上的摸爬滚打,满脑子都被算计和生意填满了,二十多年来风风雨雨,钱财倒是赚了个钵满盆盈,然而根本顾不及为自己张罗一桩亲事。方今,赵灵安财富、名气、地位均已首屈一指,唯独身边欠偶,有此遗憾,遂成家之念也愈发强烈。要说烟花场所他倒也没少出入,可真正能让他这个富甲一方的帮派舵主看上眼的女人,寥寥无几。不过,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更漂亮,更妩媚,更让他春心荡漾;宛如天上下来的仙子,用了什么法术,窃走了他的心肝。哪怕她真的是传闻中的妖怪,只要能和她共度一夜春宵,就算去死,那也值了。
不觉到了府宅门前,赵灵安慢慢放下车手,迈着碎步小跑到车头前,俯身弯腰,对女子柔声说道:“姑娘,咱们到了。来,我扶你下车。”
女子作态,扭捏说道:“哎呀,男女有别,这如何使得?”
赵灵安憨笑道:“呵呵,我思考不周,汪姑娘勿怪。”转而又对手下伙计们横眉厉声道:“大伙赶紧卸货,清点一下,明天一早就依账目送到各个商铺去。”再冲着府内喊了一嗓子:“里面的,都出来帮忙!”
交待完任务,欢欢喜喜伴随女子进了府中。从里面出来的帮手们眼看见东家领了个陌生女子进去,不明所以,就问同行出差的伙计们,结果得到的回答满是酸溜溜的醋意,就一句:“那可是东家新找的相好。”
赵灵安叫管家安排了一间空闲的厢房,粗略收拾一下,让女子入住,并很贴心的吩咐下人准备一些饭菜让女子果腹,却被女子言谢婉拒,只顾进了厢房,独自歇息去了。赵灵安也顿时没了食欲,早早回到房间睡下。
夜渐深入,此时已到了子时三更。伙计们卸完了货,一一入了库房,简单吃了些饭菜后,都已各自回房入眠了。赵府万籁俱静,仅有瑟瑟晚风之声偶尔掠过;天空云层满布,连仅剩的点点月光也被死死遮掩住。整个京城黑隆隆一片,空气中也好似弥漫着一股腥臭味,让人压抑。
正是:月黑风高,杀人之时。
一连多日奔波,赵灵安身心疲惫,回了卧室也顾不上洗漱,埋头便睡。然而辗转反侧良久,根本就无心睡眠。他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女子曼妙的身姿,一举一动都在脑海中不断映现。他不时傻笑,像中邪一般;坐起身来看了看门外,又羞臊地躺了下去。如此几经反复,煎熬难耐,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呼”得打挺起身,披起一件外套,下床夺门而出,欲要向那名女子表露内心。当他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却被一股刺鼻的奇异香气差点冲晕了头脑,他踉跄倒退几步,扶住门框立稳。
当他睁开眼睛,顿时晴天霹雳,倒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丢魂落魄。但只见,偌大的庭院已躺满了一地尸骸,俱是府内的伙计和仆人。赵灵安哪来得及多想,赶紧上前查看,发现所有尸体都没有明显的外伤,死者样貌安详无恙,犹如在睡梦中死去。
赵灵安心慌身乱,大喊道:“怎么回事?!来人!快来人!”连喊几声,始终得不到回应。赵灵安急得像个无头苍蝇,乱了分寸,在府中东冲西撞,愈发的恐惧感使他丧入了崩溃的情绪。“姑娘……汪姑娘!”赵灵安念头一闪,忽然想起那女子,无暇顾及其他,立刻大步冲向女子所在的厢房,一头扎进房内,赫然发现空无一人,他张扬几声:“汪姑娘?汪姑娘你在哪?”
这一声喊完,顿觉头昏脑涨,浑身怯力,就势瘫软倒在床边。多年历练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自己铁定是被人算计,中了毒了。
赵灵安赶紧催运内力逼毒,却听有一人发出一阵狐媚的奸笑,而后说道:“赵舵主,不要白费无用之功了。这毒,凭你是解不了的。”
这声音娇柔百媚,十分熟悉,正是那位刚刚在外带回来的女子。女子闲庭信步,进了房间来,她笑面盈盈,婀娜依旧,只是楚楚动人的脸上,多了几分阴毒的神情。
赵灵安虎目圆瞪,气势汹汹问道:“你……你到底是谁?何故害我?”
女子嗤之一笑:“我不愿意和死人废话。”
赵灵安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贼婆娘!你是不是鲁帮的人?我好意待你,你却恩将仇报,天杀的……”话未说尽,女子冲他一挥衣袖,一股异香再次袭来,赵灵安晕眩加重,再也忍受不住,泄了真气,大口淤血喷出,头脑一昏,呼吸一顿,就此一命呜呼了。
次日,赵府七十余口一夜之间离奇殒命的事情瞬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是时,举城哗然,人心惶惶。此案震动朝野内外。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倾巢出动,大理司直兼六扇门总捕、人称“洛水神捕”的凌珂伯亲自出马,衙役们将赵府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第一时间展开调查。
只是,案情疑点颇多,实在找不出头绪。首先最大的问题便是所有尸体上皆没有外伤,六扇门的内家高手验尸查看后亦未发现有致命的内伤;不仅如此,马厩的马匹、池塘的金鱼和护院的走狗也都一齐随之死于非命,整个府内但凡有生命的活物,无一幸免;此外,他们对比府内账薄,清点财产,却发现账房的银两、仓库的货物又全都保存完好,无有失窃,可以推断凶手所为绝非谋财害命。“莫非是自杀?”可京城中无人不知,赵灵安财源广进,生意也越发顺通,大可谓一路坦荡。前些日子才刚去沧州取货而归,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毫无自杀的可能性;就算真有,难不成全府上下七十余口人要共同为主人殉葬?这众多牲畜难道也会随主人家自杀?这种猜测,实在荒诞。
纵使三法司动用了如此大的阵仗,可案情已发生了三日,仍是没探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反倒是每晚过后,城中皆有人离奇地死亡,死相与赵府中人并无二样。而据说这些死者当夜,都曾遇见过一个带有面纱的神秘美人。更有传言,赵府的灭门和前后接二连三发生的命案乃是妖物作祟,说那是个狐狸成精,化作人形,谋害人命以吸取阳气。谣言以讹传讹,最后竟被说成了“妖狐夜出、见者索命”的怪谈。事态愈发严重,已闹得满城风雨,京城百姓人人自危,整日提心吊胆,闭门不出,致使经贸、农耕等重要的生产活动也无法正常进行。
此事亦传进了当朝天子宪宗皇帝的耳中。宪宗听闻此事,大感奇异,却仍难以置信,只是觉得有人明目张胆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作案,这当真是胆子大得包天。而三法司却又一时破不了案,办事不利,让他倍感失望,不免气躁起来。
冬至已近,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初冬的凉寒和吊诡的氛围之下。不过,这寒冷丝毫不能覆盖住宪宗皇帝内心的焦灼。巍巍皇城,天子脚下,竟能出现这种离奇荒诞的怪事,却让堂堂一国之君颜面何存?
借着午后孱弱的阳光,宪宗皇帝正在宫中园林内散步。他面无表情,亦无心观赏园林风景,只是不停地走着、思量着。
到了一片荷花池边,皇帝停下脚步。眼见着大片完全败落的荷花,深深叹息一声:“唉。”宪宗沉思一阵,忽感有人在身后为他披上一件锦袍。回首看去,原来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
话说这汪直本是广西大藤峡瑶族后裔。自洪武皇帝立朝以来,朝廷一直对该地区的人民采用严苛剥削的政策,强迫他们归顺就范。致使大藤峡瑶、僮族民激烈反抗,爆发起义。朝廷出兵镇压,不久又如春草复生,如此波折长久,该地的内乱自洪武为始,已延续了将近百年。正统至成化年间,由侯大苟领导的起义规模颇大,势力已扩展到广东等西南诸省。
当时汪直年幼,却已展现出了惊人的武学天赋,瑶族民众所广为流传的“擒蛇三爪”、“裂风鞭”等绝技,他早已烂熟于心、无所不精。
他的父亲作为某个小部落的酋长,所统领的部族颇为英勇,是侯大苟最得力的帮手。该部藏有一件至宝,乃是先祖九黎族人所流传的奇经秘籍:《九黎七杀大法》。秘籍内记载之神功玄乎其神,不过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圆满修成,所以族人一向只将它看作族中经典,不多翻阅。
直到汪直这个天赋异禀的神童横空出世,他父亲连同族人一致认为此子必是能将神功修炼大成的古今第一人,遂将他当作“救星”一般看待,并悉心加以教导,文采武略尽数倾囊相授,只期盼汪直以后练成神功,带领族人推翻暴政,取获自由。
不过,事与愿违。成化元年,初登基为帝的明宪宗决意要将广西一带频繁的起义暴动彻底根除,遂遣右佥都御史韩雍统领十六万大军前往镇压。起义军虽拼死相搏,无奈终究寡不敌众,落得惨败。死伤十之八九,义军首领侯大苟遭官军所俘,被扒皮抽筋,死相凄惨。韩雍下令,将“大藤峡”更名为“断藤峡”,以彰显其功。
汪直所部也难逃被一网打尽的命运,年幼的汪直亲眼目睹父亲被官兵拷打过后,斩去了首级;母亲沦为官兵的玩物,施虐致死;族人们被屠戮殆尽,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此情此景犹如梦魇,时刻在汪直脑海中萦绕盘旋,挥之不去。而汪直本人的命运,更是叫造化弄人。他因为长相清秀俊美,被韩雍看中,苟活了一命。随即却被进献至宫中,强迫受了宫刑,变作了太监。
这一系列的悲惨遭遇本就不是这个年纪的孩童所能承受的来的,汪直多次想要一死解脱,可每每又想起自己所承载着父亲和族人的寄托,需得练成神功,复兴部族,又只好将寻死的念头打消。每次经历一通生死挣扎过后,他都死死捂住藏在胸前口袋中的《九黎七杀大法》,含着泪暗暗起誓,必要杀了韩雍,报此血海深仇,不负族人所托。
起初,汪直只是在昭德宫侍奉万贞儿贵妃的小太监。因相貌出众,又擅于察言观色,为人聪明伶俐、油腔滑调,甚讨万贵妃喜欢,逐渐成了万贵妃最为贴心之人。二人朝夕相伴,竟有些情深意笃之象。后来万贵妃为了避嫌,将汪直推荐给了宪宗皇帝。
宪宗后宫佳丽无数,却独独偏爱这个年长自己十余岁的万贵妃。究其原因,乃因万贵妃曾为宪宗皇帝乳母。宪宗自小不与亲生母亲共同生活,倒是和万贵妃形影不离,久而久之便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情。后人揣测,实是宪宗皇帝的恋母情结。
汪直既是万贵妃所荐,宪宗皇帝出于爱屋及乌,自当留于身旁侍驾。日子一长,发现这个小太监确实机灵,做事稳当,宪宗大悦,便将汪直提拔成为御马监掌印。至此,汪直俨然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不过他心中的仇恨和野心鞭策他不可自满于此、停滞不前。一个小小的御马监掌印,岂能填满他的愈发扭曲的内心。
转回当日。宪宗回头却见是汪直近前,点了点头。汪直俯身道:“天气渐凉,陛下万要保重龙体。”宪宗未有答声。汪直又问道:“陛下何故叹吁?”
宪宗喘了口粗气,答道:“连日来,京城内有诡事奇闻,动静闹得不小。三法司办事不利,查清不明,朕为此烦恼。”
汪直微笑道:“陛下忧国忧民,实乃天下之幸。奈何三法司做事向来循规蹈矩,太过刻板,不但没能破得了案,还让案件更加破朔迷离了,这才冷了陛下您的心呀。不过,奴婢为陛下举荐一人,由他经手,必能侦破悬案,以正公道。”
宪宗一喜:“哦?是谁?”汪直道:“东厂赵公公。老公公办事雷厉风行,奴婢向来佩服得紧。若派他指挥厂卫介入,破此疑案,想必是手到擒来。”
宪宗连连点头:“嗯,有理。你这机灵鬼,难得深谙朕心呀。”
正谈笑间,忽起狂风卷着飞沙,在荷花池旁的灌木丛中生起缕缕黑烟。宪宗眯着眼,看那烟起处,竟有头怪物从中蹿出。那怪物浑身黝黑,似狼犬形,双目如烛,闪烁着金光,吼声骇人,犹似惊雷。宪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这……这是何物?!”
汪直一步挡在了宪宗身前,大喊道:“来人!护驾!”不远处的侍卫亦瞧见了此怪物,大多不敢上前,只是抽出绣春刀,横栏在宪宗身前。有几个胆大的,冲上前去,举刀便朝怪物乱砍。那怪物惊吼几声,一头钻回灌木丛中,随着黑烟一同消失了。
宪宗惊魂未定,下令道:“快将它抓回来,不要让它在宫中乱窜,以免伤人!”汪直故作慌乱道:“此处危险,陛下且先回乾清宫暂避。”宪宗慌神道:“好、好。”
整个皇宫内苑立刻喧杂起来,一众大内侍卫、太监、宫女纷纷放下杂役,盘查怪物踪迹;各位皇妃、皇子都躲在自己的寝宫,闭门不出。过了多时,天色已暗,仍未有人见着那头怪物行踪,更别提抓住它了。
汪直一直在乾清宫陪伴宪宗左右,不断安慰着宪宗的情绪。可宪宗依然又恼又怒,踏着大步,在大殿来来回回绕着圈,责备着侍卫和下人没用。他气哄哄说道:“又是什么杀人的‘妖狐’,又是这闯进皇宫的‘怪物’,朕……朕实在是够了!”汪直眼珠子一转,说道:“陛下。奴婢观那黑怪,绝非等闲之物,它莫名其妙出现,又凭空消失,恐怕是凶险征兆呀。”
宪宗问:“却当如何?”汪直道:“近日来,京城怪事连连。俱与这些个魑魅魍魉有所关联。依奴婢之见,不妨择请一些得道的高人,进宫作法保佑,稳定风水,若能成功,实为京中百姓之幸,亦感激陛下鸿福。”宪宗不假思索,连声道:“对、对。你来拟旨。朕命礼部选举民间具有声望、法术超然的得道真人,进宫解厄,为朕分忧。”汪直按宪宗指示,拟了圣旨,照规矩递交到礼部。
而后三四天时间,宪宗皆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根本就没心思上朝理政,躲在寝宫之中,终日长吁短叹,茶饭不思。终于,四日过后,得到礼部上疏,禀报宪宗,已在京城择中一名颇有声望的道人。
此人道号诳语,俗姓李,名子龙。保定易州人士,本姓侯,初为僧侣,于河南化斋时曾遇一年轻的神秘高人指导武功,而后蓄发修道。再后来不知从何处得知一桩奇事,据说陕西境内有一李氏农妇,梦中与一大蟒神交,之后就有了身孕。李氏怀胎十四个月后,产下一子。临盆之时,红光满堂,当地民众知此异象,皆以为是神仙梦中赐子,遂给孩子起名子龙。他信以为真,冒名顶替,往后便以李子龙自居,并且大肆渲染此事,为自己的身世增添传奇色彩。后来李子龙曾在山西以道法救济世人苦疾,又在河北真定祈雨成功,已收获了不少信徒追随。近日听闻京中频发怪事,特来勘查。
宪宗阅了礼部上疏,大喜,立即召李子龙入宫。那李子龙领了皇命,欣然前去觐见。在御书房接受宪宗召见,二人探讨一番,李子龙东拉西扯,一会儿说说风水,一会儿讲讲道法,胡吹一气。他告知宪宗,出现在宫中的怪物叫做“黑眚”,是为妖物,每每出现必逢厄运。又吹捧自己如何有通天彻地的本事,阴阳五行无所不通,只要略施道法,捉拿“黑眚”易如反掌之类。这三寸不烂之舌确实不辱其“诳语”的名号,直将宪宗皇帝哄得大为信服。宪宗当即下诏,任命李子龙为“护法大国师”,享正三品爵俸,并留于宫中驱魔降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