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蔷薇手臂痛得咬牙,艰难说道:“你说得轻巧,此处、此处定是这老怪精心布下的迷宫……咱们被困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能找到出口,强敌环伺之下,又谈何能够逃出生天?”
红炉匠慌道:“那怎么办?”
铁蔷薇道:“生逢绝境,唯有拼死一战!舍身成仁,来为师尊效忠。不管怎么说,绝不能让人瞧扁了我七杀教!”
屠肉佬一言不发,怯生生看着陶土工的惨相,忍不住落泪。
风成魔狂笑了一番,骤而须眉尽皆竖立起来,其貌如真神降世。又听他喝骂道:“七杀教?名头倒是叫得响亮,却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弟子教成这幅烂德性,也敢称师论尊?笑煞人也。哼,老夫隐退了三十年,竟不知如今江湖上又冒出这么多滥竽充数的废材。莫非是山中无老虎,猴子也敢称大王了吗?”
屠肉佬暴跳嚷道:“死老鬼,少要出言不逊!我家师尊有通天彻地之能、翻江倒海之威,你纵然能逞一时英雄,但在师尊眼中,也不过如同蝼蚁一般。”他这边嗓门起势,哄得在场教众沸沸扬扬。红炉匠咧嘴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荧光岂知皓月之辉?若是师尊在场,一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芸谷生帮腔道:“对!辱及师尊,罪当万死!”
“万死?嘿嘿,承蒙你们看得起,老夫只有这么一条老命,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够死上一万次呀。”风成魔冷笑一声:“倒是你们这群只会吮痈舐痔的蛆虫,难道还看不清楚状况吗?老夫随时随地都可取了尔等的狗命,倒要看看是谁先死!”举手再要拨风扬尘,大显神通。
正在此刻,凌湘君猛然间从后方跃出,拦于风成魔面前恳请道:“风老前辈,小女斗胆进言,只求您宽宏大量,饶过他们性命吧。”
“丫头,你快让开!老夫定下了心思,谁也劝不动!”
“师恩大德,不可不报。前辈若一定要痛下杀手,就先杀了小女吧!”凌湘君说完就闭起了眼睛,拜伏于风成魔身前。
铁蔷薇见之触动,却又强忍着不能真情流露,还需装作冷言相向:“紫鸢……凌湘君!不用你在那假装好人。我等败露了本教行踪,原也该当以死谢罪。你、你这个叛徒,又干嘛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风成魔微微摇头道:“想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倒还蛮讲道义的。比起某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你着实可爱得多了……”他将高高举起的袍袖放下,竖立的须髯也随之飘落。转而伸手向铁蔷薇指去,又道:“也罢,老夫卖你小丫头个面子。只要那毒妇情愿交出司马贤侄的解药,老夫就不要他们的贱命了。”
铁蔷薇嘴巴一呶说道:“我的毒可是从苗疆的上千种毒花中提炼而出,毒性之强,不死不休,根本就没有解药。”
“老夫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风成魔被她一句话气得暴起,正欲冲上前结果了那嘴硬的妮子,岂知却被凌湘君牢牢抱住了大腿,听她泣声求道:“风老前辈,师父她所言不假,小女亦可替她作证。”
凌湘君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惹得风成魔不悦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你真以为老夫舍不得杀你吗?!”
司马绝空急得喊道:“风叔叔!不可……”情绪稍加激动,再次逼得体内剧毒活泛起来,致使身子摇摆不定,“扑通”半跪在地,捂着胸口,哈嗤哈嗤地急喘。
黛儿和傅晋昙赶忙将司马绝空扶起,关切问道:“哎!司马兄,你还好吧?”“司马公子,你冷静一点,千万不要激动呀。”在旁一直看热闹的庄客也跳过来,俯下身问道:“兄弟,你是哪里不舒服?”
司马绝空强作无虞,答道:“我……没事,不要紧的……”
凌湘君“啊”地惊叫,心慌撩乱地扑回到司马绝空身边,潸然泪下,哽咽着道:“绝空,你、你别怕。此毒虽说无解,但我坚信,一定会想到个万全的方法保住你的性命。就算、就算要为此献出我自己的生命,我也甘心。我凌湘君,说到做到。”
司马绝空苦苦一笑:“湘儿,我们不是说好了,今生今世,要同生共死、祸福相依……你说为了治我的毒而情愿舍去生命,要是那样的话,我宁可现在就毒发身亡。”凌湘君急摇首道:“不!不要……”
傅晋昙忽地一拍大腿:“嗨呀,你们两个瞎说什么死不死的,大伙都好好的活着就是了。凌姑娘,你也别哭了,司马兄的毒一定有得救!”黛儿颦眉笑道:“是、是呀,呆瓜难得说对了一回。姐姐,司马公子,你们都放心啦,天下之大,办法总归是有的……”虽如是说,可黛儿明明就知道师父用毒的手段有多么高明且冷血,无药可医,绝非信口开河。她强迫让自己相信会有奇迹发生,不过潜意识里,终归不会抱有多大希望。
风成魔鼻腔一哼,大为腻烦,心想道:“这小子打会走路起,就跟在柳姐姐身边,武艺继承了多少尚不好说,可这痴情的一面绝对是让他学了个透彻。唉,只怕又是一开始你侬我侬,到头来却两败俱伤……男女之情,到底有什么好?”想罢微一沉吟,回忆起早年间的种种,伤怀百感。随之朝七杀教众人摆了摆手,说道:“既然司马贤侄和凌丫头执意要为尔等说情,那你们几个鼠辈就赶快夹起尾巴滚吧。老夫已经尽兴,今日也不想再动干戈了。”
七杀教众人无不暗自窃喜,唯独铁蔷薇显得尤其不识时务,却还嘴硬道:“哼,别以为你放过我们,我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了。我告诉你,今天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我七杀教早晚会回来取了你的老命,到时候,你可别说后悔。”
风成魔漠然失笑:“啰里啰嗦的,真令人讨厌。老夫一生,从来就不曾后悔过。”他边说着,缓步来到了那片怪石林的正前方,并将地上一块圆润的黄蜡石踢到一旁。那石头堆成的山垒一角,原本被蜡石所遮盖之处,露出来个一尺半高的小洞。
“淮水有路八门开,何惧千军万马来。纵尔通天无上功,不分东南西北中。嘿嘿,想出老夫的阵,唯有从此处爬出去不可。”风成魔说完,手指向脚边那个不大的洞口。
七杀教众人注目一看,如火上浇油一般,再次动怒。铁蔷薇勃然变色道:“这分明是个狗洞!老家伙,你在诚心戏弄我们!”
风成魔连连大笑,捋着白花花的胡须说道:“这正是狗洞不假,如何?老夫已为尔等指明了活路,至于走与不走,全由你们自行决定。若是觉得钻狗洞太过丢人而抹不开面子的话,那你们就继续在这里困着算啰。”
铁蔷薇激愤而道:“我等就是死在你这老怪手下,也不会受你的侮辱!”却听芸谷生对其轻言轻语说道:“左护法,且不要为了一时的颜面而因小失大。韩信曾受胯下之辱、高祖尚还白登求和,只要留得命在,终有洗辱之日。权且忍上一忍,何尝不可?”
铁蔷薇自当坚守着身为女儿身的最后底线,她的想法又岂能同这些糙汉混为一谈,遂反驳道:“你们全都为了苟活一命,而不惜让师尊的颜面受屈。我堂堂七杀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决不能忍受这等无礼对待。”
红炉匠愤愤道:“娘的,面子固然重要,可命更重要!咱们七杀教中人,本来就都是隐姓埋名的,钻一回狗洞,谁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们不钻,我钻!”屁股一撅,便朝狗洞爬去。
铁蔷薇气急道:“你给我回来!臭铁匠,你站起来,不许钻!”老铁匠哪曾理她,头都不抬,自顾着往洞里头钻。
风成魔肆意嘲笑道:“但凡拜庄之人,有道者,皆奉上宾;无道者,全走狗洞。”众人眼睁睁看着红炉匠没落于黝黑的洞穴内,半晌没了声音,也不知是否真的逃了出去。风成魔又开始催促道:“你们剩下的钻是不钻?给个痛快话,要是喜欢在这里呆着,老夫可就将洞口封住了。”屠肉佬连道:“别介,我钻!”
铁蔷薇恼得眼睛瞪溜圆,骂道:“你这没出息的,就这么想当一条狗吗?臭铁匠进去久久没了回音,那小洞究竟通向何处,却还不知呢。”屠肉佬瞥了一眼:“那也总比在这困死要强。”也趴在地上匍匐前行,肥大的身躯一扭一晃,行若猪彘。
到了洞口,肩膀勉强可以通过,但他那圆滚滚的肚子却被卡住,既进不去、也出不来,一时乱叫道:“谁、你们谁来帮帮我?”黛儿和傅晋昙见此景象,乐得前仰后合,铁蔷薇等人却是羞于颜面、无地自容。
风成魔嘻嘻笑道:“老夫帮你。”狠狠踹了几脚屠肉佬肥硕的臀部。听得洞内“啊、呀、嘢”的几声怪叫之后,终于将满是肥膘的身躯爬入了其中。
芸谷生跟着也站出来,故意讲了一番话给铁蔷薇听。惨笑道:“为了能亲眼见证师尊的复仇大业成功,我宁愿措颜无地,苟且偷生。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不死,总有后路。”猫腰伏地,紧随屠肉佬身后。风成魔轻捻白须:“好,下一个。”
剩下的教徒自觉排成一队,纷纷选择钻进狗洞求生。铁蔷薇原地呆愣住,思想兀自开始不间息地斗争。她与同道的瑶民们自从跟了汪直,一向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当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在此时节,能让他们情愿去容忍奇耻大辱;反而不愿慷慨就义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风成魔给了他们选择的余地。试想,人哪怕只有那么一线生机,又有几个能真的做到视死如归?
铁蔷薇亦联想了芸谷生最后所说的话,为了师尊、为了部族、为了七杀教、更为了她自己,她必须留住这条可贵的生命。这一次,尊严最终败给了求生的本能。铁蔷薇别无选择,亦只能妥协的放低了身段,尝试着迈开了步子。
她讪笑着,踯躅而前,几十种情绪统统刻画在了原本姣好的面盘之上。焦虑、遗憾、愤怒、怅然……随着一声声刺耳的浪笑,铁蔷薇笑中带泪,俯身爬进了风成魔脚下的“屈辱之门”。与此同时,她也彻底洞悉了弱肉强食的法则有多么阴暗,直在心中许下誓言道:“若有明日之好,勿忘今日之耻!”
凌湘君忏悔呢喃道:“师父,是弟子不孝,让您蒙受侮辱……”
待得那“玄丘校尉”彻底没于漆黑之后,风成魔心满意足,将洞口再次用蜡石封住。又掐指算了算时间,断定七杀教众人已经出得阵外。于是,气沉丹田,运劲在各个奇石上推了两下。但见那些千钧硬物在风成魔的推动之下,星移物换,斗转参横,不多时,整个石阵俱已焕然一新,原先的条条窄路想必也不再适用了,此举正是为了防止七杀教的人去而复返。
风成魔的移山之力,大是让司马绝空四人感到不可思议,还道是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报信庄客却笑说道:“几位小友倒也不必惊奇,这其实是庄主所创的‘大荒真气’,乃是一门稀世之珍的狂澜内劲。其刚猛之威力,足以抗洪断浪、逆风阻雷、担山挑岳、拿星捡海。推动这些千百斤的大石,也仅仅不过小试牛刀。单就这门绝学所能爆发的力量,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司马绝空感言道:“风叔叔武功之强,世人实难望其项背。”
庄客得意道:“那是当然,若非庄主淡泊名利,这天下第一的头衔又怎会旁落于别家?”这话听着,似乎是在刻意针对八宝傅家而讲的。但是傅晋昙却不予置评,只是怔怔着不语,再也没那个心思与其争辩。
黛儿目及石阵,忽地想起了进庄前遗留下的坐骑,遂问道:“对了,咱们的小红马刚才被留在这片空地,怎么这会儿却不见了?”司马绝空等人被她点醒,纷纷观察了一圈,“火龙驹”当真没了影子,几人不禁火急担忧。
庄客道:“刚才阵中巡逻之时,的确发现了一匹红马,可能就是你们要找的那匹。”黛儿急问:“在哪里?快带我们去找它。”庄客稍显无措,窘态答道:“我见那匹马时,它已倒在‘兑宫’的沼泽地中奄奄一息了,只怕命不久矣。”
傅晋昙心疼得大叫:“哎呦!可怜小爷的宝马。”抬腿向洼地处飞奔。黛儿抹了抹眼泪,紧随其后,司马绝空亦对凌湘君道一句:“湘儿,快跟上去看看。”
几人到了沼泽地带,果见着“火龙驹”横卧于泥潭,一动不动。黛儿张大嘴巴呼喊:“小红马!小红马你快起来,你怎么了?!”且要往潭中而去,傅晋昙连忙将她拽住:“别犯糊涂!那边多么危险,要是被一同陷入其中,怕有性命之忧。”
黛儿哭叫道:“呆瓜你放开!黛儿要去救它!”
凌湘君抑塞说道:“黛儿,休要闹了。小红马它……已经死了……”
黛儿泪如泉涌,摇着头道:“不、不会的……它刚才明明都还好好的……”
“它在三江集搭救我们的时候,或许就已经吸入了师父的毒气。刺蘼幽香的毒性有多烈,我想你也知道。”凌湘君将黛儿揽入怀中,好言安慰道:“小红马不仅是位好伙伴,更对咱们有着救命之恩。它去世了,姐姐何尝不是痛心。但是黛儿,尽人事,听天命,断不能强求。小红马必定是到另一个世界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了,我们应该祝福于它才对。”
风成魔和那名庄客并肩赶来,见着黛儿哭哭啼啼的样子,惹得风成魔大手一挥,言道:“不就是死了一匹马,哭什么?丫头,你要是喜欢,老夫再送你一匹。”
黛儿猛摇头道:“黛儿不要你送的!”
风成魔道:“老夫的马都是世所罕见,价值连城,绝不会照你的次品。”黛儿继续固执地摇着头:“你的马再怎么出众,也比不上舍命救下我们的小红马,黛儿偏不喜欢。”
凌湘君拍拍她的肩膀,细声道:“黛儿,风前辈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还罢了,怎的还出言不敬。你纵是哀痛,也不应如此。人生祸福难料,能有什么办法?咱们为小红马祈愿轮回平安,也便够了。”
黛儿抽泣着顿首,回过头向风成魔道歉:“风老前辈,黛儿一时冲动和您顶嘴,对不起……”随之又返过来冲着“火龙驹”的尸身,低头静立,闭目抱拳,默默为其悼念。司马绝空、凌湘君、傅晋昙三人亦分别默哀了许久,说了不少好话送给爱驹,聊以为报。待他们四人相继安定了下来,才肯跟随风成魔悻悻返回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