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便见着庄内居民纷纷出来恭迎,大伙齐齐说道:“庄主回来啦。”风成魔微笑致意,答道:“回来啦。”
有庄客问道:“庄主今日收成如何?”风成魔一边解下蓑衣斗笠,一边丧气答道:“别提了,一条鱼也没钓到。”他将衣帽随意向旁边一丢,立刻就有人上前接住。
“不过倒有喜事一桩。”老庄主将司马绝空拉到身前,对庄内居民介绍道:“这位是老夫旧友的爱徒,便是老夫的好侄儿,司马……司马少侠。”他当下只知道司马绝空的姓氏,却不记得其名,临场现出尴尬,马上低声问道:“贤侄,你叫什么来着?”司马绝空回应:“侄儿双名绝空。”
风成魔嘿嘿一乐:“老夫与空儿的恩师情深似海,阔别三十多年,如今早是天人两隔。但万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还能得见其传人,实乃平生大幸。”众庄客皆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又纷纷向司马绝空等四人问好致意。黛儿不开心嘟囔道:“小红马都死了,有什么贺喜的。”
风成魔向身后那位同行的报信庄客道:“赵江流,你快去为空儿和他的朋友准备两间上房,再上一桌精美菜肴送过来。务必安顿好了,若出了差池,老夫拿你是问。”
那赵江流应道:“这点小事,庄主大可放心。”便如跳蚤跃走。风成魔又向其余庄客摆手道:“没什么事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人群听后,亦随之散开。
四人也无他事,便随着风成魔在庄内各处散步,一路细观庄内风景,也算动乱过后的闲情雅致。这位前辈虽然为人夸大,倒也算粗中有细,这时仍没忘司马绝空中毒一事。边走边听他说着:“空儿啊,你所中的毒若果真无药可医,老夫倒有一法子,兴许能治得好你。”
司马绝空好奇一问:“什么法子?”
风成魔道:“此毒之所以会让人发挥不出半点内力,全在于它能损及人体的筋脉。而置人于死地的原因,想必也是因为经脉俱毁所致。于是老夫猜想,若能叫你全身的‘经脉逆行’,不就完全可以躲过毒性的侵蚀了吗。”
司马绝空喜道:“风叔叔果然聪明,侄儿可是一点都没考虑到这一层面。”凌湘君眼前一亮,亦道:“馥郁罗魂掌的毒性,大体都被风老前辈看透了。若有‘经脉逆行’这等玄功妙法来另辟蹊径,说不定真的能将此毒治愈。”
风成魔呵呵笑道:“经脉逆行却有什么稀奇?老夫深通此法。”
黛儿想起风成魔刚刚与铁蔷薇交手之时,也曾中了一记馥郁罗魂掌,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却无从见得任何中毒的征兆,想来一定是经脉逆行的法门有克制毒性的奇效,因而大喜道:“师父曾用同样的毒掌打到过风前辈,可风前辈却偏偏没有中毒。如此说来,司马公子只要学会了经脉逆行之法,这毒自然就会不攻自破啦。”忍不住高兴得拍了拍手掌。
风成魔含笑道:“小丫头当真聪明。”然而,身为当事人的司马绝空却略显迟疑,听他说道:“可是风叔叔,侄儿身为仙姑唯一的亲传弟子,委实不好向您讨教。若是侄儿厚颜投师其他,岂非不孝?”
风成魔眼睛一瞪,嗔道:“你臭小子瞎说什么呢?老夫不止一次说过,和你师父乃是过命的交情。你若非要排资论辈,那老夫称她为‘姐姐’,自然就是你的师叔了,又怎么能叫作‘改投别派’?当师叔的教侄儿两招,为何不行?柳姐姐要是在天有灵,知道她的好徒儿这般食古不化,非气得活过来不可。”司马绝空虽知他此语本是玩笑话,但仍不悦想道:“要是真能让家师死而复生,我宁可一辈子都这么古板下去。”
风成魔叹了口气,指指点点道:“再者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现在要学的可是保命的功夫,倘若因为你固执不学,而害得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呢。”
傅晋昙亦向司马绝空劝道:“司马兄,性命攸关,哪还顾得上派系之别。风前辈言之有理,你和他学上几手功夫,根本算不上叛师行为。”
司马绝空紧咬下唇,深思熟虑后,拱手请示道:“既如此,还请风叔叔不吝珠玉,将经脉逆行之术传授给侄儿。”
“算你小子开窍,老夫自当会教你,不过,丑话需得说在前面。”风成魔严肃道:“这经脉逆行的修炼方法,可不同于一般的内功。好比将一栋房屋拆倒重建,一砖一瓦都不可落下,容不得些许偏差。如若不然,还未等你修成,顷刻便会丧命。老夫当年自习这门功夫,也是秉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空儿啊,你练或不练,还得思虑周详才是。”
司马绝空一想,反正身中的剧毒迟早都会夺去自己的生命,若那样,倒还不如放手一搏,参透这经脉逆行之术,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姑且还有一线生机,总比等待毒发身亡要强。遂硬气答道:“侄儿不怕。”
风成魔大笑一声:“好!是条汉子。”随即盘膝打坐,运起玄功,倒转阴阳,说道:“你可要瞧仔细了。”司马绝空也盘坐下来,屏息凝视,跟着他的动作逐一模仿。
“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阴者,藏精而起亟也,阳者,卫外而为固也。阴不胜其阳,则脉流薄疾,并乃狂。阳不胜其阴,则五脏气争,九窍不通。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
风成魔言传身教,率先所传授的乃是《内经》阴阳调和的要诀纲领。却见他胸腔膨胀,头面扩张,两条腿如泄气一般渐渐变得消瘦;脸色由白变黄、再由黄变红,忽而泛起青光,忽而满面乌黑。是将浊气上提,清气下压。
风成魔道:“阴络之色应其经,阳络之色变无常,随四时而行也。寒多则凝泣,凝泣则青黑;热多则淖泽,淖泽则黄赤。此皆常色,谓之无病。五色具见者,谓之寒热。”
司马绝空照本宣科,只觉得一旦浊、清两气相易,身体就会产生异样。随之呼吸加剧,体硬如僵,五脏六腑皆被刺痛,不由得发出一阵闷哼。
风成魔立即言道:“空儿,心绪不可乱了。足三阳者下行,今逆而上行,故息有音也。阳明者,胃脉也,胃者,六府之海,其气亦下行,阳明逆,不得从其道,故不得卧也。”
司马绝空闻言,方知所发生的现象皆属正常,于是宽下了心扉,聚精会神。凌湘君等三人在一边旁观,也不免心惊胆战,都用双手掩住嘴巴,不敢发出一丝的声响。
直至司马绝空完全入定后,身心同时升华而产生“八触”,乃分为“痛、痒、轻、重、冷、暖、涩、滑”八种触觉,按佛学中讲“触”实则就是交合抵触之意。
这些感触却令司马绝空时而舒缓,时而难受,待一一体验了一遍,十二经络中的“肾经”终于最先发动逆行。司马绝空顿觉阴囊处紧缩,有痉挛之象,内息缓缓上至“膀胱经”、“小肠经”乃至“心经”,在两乳处又突发胀痛之感。这痛感愈发强烈,逐渐遍及全身,司马绝空被迫从入定状态中抽离出来,脑中随之活泛,痛得他大叫一声:“呀!”
凌湘君三人无不为其担心,却仍不敢发出响动。又见司马绝空坐立不稳,上半身晃晃悠悠,忽然“噗”地吐了一口黑血。凌湘君不忍问道:“绝空,你还好吗?”
这口淤血喷出,实让司马绝空自在了许多。原来是经络中的毒素经过疏通,强制被排出了体外。司马绝空睁眼笑道:“我没事,感觉好多了。”
风成魔起身过来观望,啧啧称奇道:“哎呀呀,想不到空儿你竟深具天资,这等深奥的诀窍,一学就会。老夫为了练就这门功夫,足足下了三五年的精力,你这小子,着实让老夫刮目相看呀。”司马绝空笑答:“全托风叔叔循循善诱之故。”
风成魔欣慰地频频顿首:“看来此法果真能抑制住你所中之毒,不过此毒性烈,较为难缠,现在还不能得意。你需得每日勤加修炼,直到将经脉逆行之术彻底精通,才能尽数将余毒排得干净,万不可有丝毫倦怠。”
司马绝空道:“侄儿必当牢记于心。”凌湘君、黛儿和傅晋昙如释重负,皆而喜笑颜开,围上来嘘寒问暖。
风成魔露出百年难遇的和蔼表情,笑着言道:“少见多怪,瞧给你们开心的。”再向前方一处梨园中指道:“这时节,梨花正开得艳,恰逢大家心情不错,咱们一同前去赏花。”四人一同喜悦应道:“太好了。”
有道是: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只见园中片片的虬曲柳枝挂满了洁白的繁星,似羞似笑,似畏似娇;清香扑鼻,芬芳如醉,那些稠密的花瓣如丝绸一样顺滑;偶然一阵风吹过,有那么几朵却不听话的便脱离枝丫,飞上了半空翩翩起舞,弄上清影;地上也自然而然铺满了一层雪萤,到来的几名看客都舍不得践踏,生怕破坏了眼前的这幅鬼斧神工的画卷。
黛儿摇动着凌湘君的胳膊,指着纷飞的花瓣道:“姐姐你看,这些花儿真美,像雪一样。”凌湘君浅笑点头:“是啊,真的很久没见过这般景色了。”
傅晋昙诗兴大起,吟诵道:“风吹上干云,倾尽梨花仙。仙子涂嫩玉,不及美人脸。”又对黛儿眉飞色舞的调情道:“这梨花就是再白、再美,也比不上某些人的脸蛋漂亮。”黛儿白了他一眼,道:“无事献殷勤,你夸黛儿干嘛?”
傅晋昙哈哈大笑:“小刁婆,你少自以为是。小爷岂是夸你呀?我说梨花比不上的人,正是小爷自己呀。”黛儿被他气得鼓起双颊:“顾影自怜,臭不要脸!”
司马绝空却没傅晋昙这等情趣,本也想借此良辰美景对凌湘君抒发一番爱慕,但思来想去,无以言表。于是默默牵起了对方的手儿,微笑致意。情到浓时,其实也就无需言语赘述了。凌湘君随之给予笑涡霞光回应,二人心有灵犀,全然明了对方心中所思。
“咚咚咚呛、咚咚咚呛。”但听得梨园深处传出一阵锣鼓乐声,四人均是出于好奇,探头向里头张望。风成魔笑道:“想必是老夫的义女在此演舞,你们要是有兴趣,不妨瞧瞧去。”
听说风成魔原来还有一位认养的义女,四人大感意外。黛儿眨巴眨巴眼说道:“瞧您的模样,实难想象您膝下还有义女。”
风成魔笑问:“怎么?你是嫌老夫的样子过于凶悍,不适合收养女娃娃吗?”黛儿咯咯娇笑:“正是。您若是收养个男孩子,那他一定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要收养女孩子嘛,就怕她长成个小疯婆子哩。”
凌湘君忙道:“黛儿,怎么又没大没小的。”
风成魔道:“欸,小丫头讲得又没什么错,她想说就让她说嘛,何必非要那么拘束,磨灭了她的率性。”说完迈步向里,抬手招呼道:“走,老夫带你们去见见那‘小疯婆子’去。”
几人逐渐向梨园深处靠近,鼓乐之声也愈发强烈。一直来到了一片开阔地,百十棵梨树有规律的成圆形排列,好似个碗口;场地中央铺盖了一张红色的圆毯,那毯沿绣着一圈花纹,中心处则是硕大的龙型图腾;无数的花瓣散落其上,红白相间,水乳交融;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胸前缚着个筒状小鼓,处在红毯的正当间,瞧她的身形比黛儿还要娇小许多,可一跳一跃的舞步却是虎虎生风;双手握着两支鼓槌,“咚咚咚呛”的击节唱起歌谣。却听她唱道:“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司马绝空大为新鲜,情不自禁跟着节奏点头,又问风成魔道:“风叔叔,小妹妹所唱的是哪种歌谣?当真悦耳。”风成魔为其解答:“这是当地的传统曲艺‘凤阳花鼓’。”
傅晋昙疑道:“凤阳?我们难道已经身处在南直隶了?”风成魔笑道:“你被九宫八卦阵绕糊涂了不成?这里不是凤阳府,还能是何处?”
原来司马绝空等四人被七杀教徒追逐了长达一夜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跨出了河南境内,来到了凤阳府下辖的亳州。而这神秘的疯魔庄,正处在两省交界地带。
却听女童继续唱道:“大户人家改行业,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着花鼓走他乡……”紧接着又是一通鼓声“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年年有灾殃。堤坝不修河水涨,田园万里变汪洋……”
“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多少人家葬鱼腹,多少人家没衣裳。奴家为着三餐饭,身背着花鼓走四方……”
“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年年有灾殃。从前军阀争田地,如今矮鬼动刀枪……”
“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沙场死去男儿汉,村庄留下女和娘。奴家走遍千万里,到处饥寒到处荒……”
“咚咚咚呛、咚咚咚呛。”
这歌声充斥着一股活泼俏皮的劲头,但歌词中所描述的,却满是凄凉。凌湘君深深被吸引住,继而听入了神,那女童唱得她内心泛起悲戚,亦想到这些年来在外游历之时,亲眼目睹了因朝政昏暗而导致民不聊生的困顿之状。恻心一起,脸颊上悄悄多出了两行热泪。
一曲舞罢,女童息了鼓点。跳至风老怪身旁,叫了声:“爹爹。”
风成魔爱抚着女童额头道:“这便是老夫的义女飘飘。”随后对其说道:“飘飘,先来见过你司马家哥哥。”手指司马绝空,示意叫女童过去问好。
风飘飘舞乐之时,灵动非常,可此刻却显得十分木讷,走起路来一顿一停,目光表情也异常呆滞。却见她向司马绝空拱了拱手,笑称道:“司马……哥哥。”
司马绝空回礼致意。风成魔又道:“飘飘,这位司马哥哥是为父友人之后,于你便如亲哥哥一般。往后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敬他、护他,听懂没有?”
风飘飘卖力点头:“记、记住了!”
“还有这三位,都是你司马哥哥的朋友。亦是你的哥哥姐姐。”
女童相继见礼,傅晋昙、凌湘君、黛儿亦笑迎还礼。司马绝空嗫声问道:“风叔叔,飘飘妹妹怎么看上去似有顽疾之状?”
风成魔道:“不错,飘飘天生患有‘瘫痿病’。老夫寻医问药多年,未能治愈。亏这孩子天性好动,长期随老夫演武,稍能缓解一二,却也不能根治。终是有这手脚愚钝、眼斜口吃的病态。”
凌湘君悲悯心性,听了风成魔口述,再看着风飘飘原本精灵可人的面庞,不禁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黛儿宠溺道:“飘飘妹妹,你方才的舞蹈跳得真是好看。黛儿姐姐也想学,有机会,你教教黛儿姐姐,好不好?”
风飘飘道:“好……黛儿姐姐想学,我、我就教你们。”
看她憨态可掬的样子,在场几人无不怜爱,一同笑了出来。盈盈笑声伴随着半空洋洋洒洒的白色花瓣,渐渐传遍整个山庄。几人在风飘飘引领下,兴致勃勃学习着凤阳花鼓,在阵阵欢声笑语映衬下,疯魔庄此刻也不再“疯魔”,而是有情之人的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