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事如潮潮难却(一)
不凡阁主2025-06-18 08:435,537

  寅时初刻,天光未破,万籁尚沉。疯魔庄的晨雾还未散尽,黛儿已轻手轻脚地穿过回廊,手里捧着刚从厨房取来的新鲜药包。她脚尖点地,身形轻盈如燕,怕是惊醒了庄中熟睡着的人们。

  “小丫头起得真早。”风成魔浑厚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假山传来,突如其来的一声,直吓得黛儿差点打翻手捧的药包。

  “是、是风庄主。”黛儿慌忙行礼,脸颊微红。“姐姐前日里负伤未愈,黛儿是去给小姐熬药……”

  风成魔捋着白须笑道:“那凌家丫头有福气,得你这般忠心的妹妹。你自身亦有伤势,还有闲暇照顾别人。”

  黛儿咯咯娇笑,开朗答道:“黛儿皮糙肉厚的,小伤小痛不算什么。小姐视我如亲妹妹一般,这份恩情黛儿铭记不忘,自然要服侍得小姐周全。”

  风成魔笑笑离去,便不做言语。黛儿转过几道月洞门,便是为姐妹二人安排的住处。黛儿刚要推门,忽听隔壁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之声响。她侧头探去,赫然发现竟是司马绝空半跪在地上,额头青筋暴起,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司马公子!”黛儿心急,顾不得礼数,推门冲了进去。

  司马绝空听到动静,勉强抬头,眼中血色未褪。见是黛儿,强打精神道:“无妨……只是练功出了岔子……黛儿姑娘不必担心。”

  黛儿急得跺脚:“瞧都知道,你这是又强行运转‘筋脉逆行’之法了,姐姐她若知道了,定要心疼死的。”说着就要去扶他。

  “别碰我!”司马绝空突然厉喝,见黛儿吓得后退,又放缓语气道:“毒素外溢,会波及到你……去请风叔叔来。”

  黛儿自然不敢耽搁,回身便出了房门叫回风成魔。当引领风老怪匆匆赶到时,司马绝空已盘坐调息,面色稍缓。老庄主搭脉片刻,眉头紧锁:“胡闹!老夫教你‘筋脉逆行’是让你保命,可不是让你拼命!”

  “七杀教的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再于庄内多做逗留,又恐生变……”司马绝空声音嘶哑续道:“必须尽快恢复功力,方好上路进京。”

  风成魔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喏,这是‘清心丹’,能稍稍压制毒素流动,暂且让你舒缓一时。待会儿,老夫用玉笛演奏,帮你调理。记住,每日最多运转三次周天,否则功法还没修成,你就要经脉尽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司马绝空郑重接过:“多谢风叔。”

  “哼,要不是看在柳姐姐的面子上……”风成魔嘴上严厉,眼中却满是关切,“凌家丫头知道吗?”

  司马绝空摇头道:“不必让她担忧。”

  风成魔听罢,亦跟着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转身时瞥见门口一闪而过的淡紫色衣角,于是嘴角微扬道:“看来,有人比老夫更关心你。”

  门外,凌湘君攥着帕子贴在墙边,听到脚步声远去才松了口气。她今早心悸不安,本想找司马绝空说话,却撞见了这一幕。指尖掐进掌心,她暗下决心要为心上人做些什么。

  午后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庄中小屋的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凌湘君端坐琴案前,指尖在七弦上轻轻拂过,却没有发出声响。

  “姐姐。”黛儿端着药碗进来,见她发呆,轻唤一声。

  凌湘君回神,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即又言道:“黛儿,去把我那本《五音疗愈谱》找来。”

  “姐姐要弹那个?”黛儿双眸一亮,“是要帮司马公子?”

  “嘘——莫要声张。”凌湘君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狡黠。黛儿会意,蹦跳着出了屋子去取谱子。

  刚出了屋门,于墙沿转角处,“砰”得撞上一堵人墙。“哎哟!”黛儿捂着脑袋,愤愤抬眼瞪去,发现竟是傅晋昙在此。气得她大骂:“臭呆瓜,你没长眼啊!”

  傅晋昙夸张地揉着胸口道:“好痛好痛!小刁婆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你瞎说什么!”黛儿涨红了脸,“谁、谁是……你再胡说八道,我告诉姐姐去!”

  傅晋昙倚着墙壁,折扇轻摇,说道:“凌大小姐现在怕是没空管你。”他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瞧见她往西侧偏房去了,手里还抱着张琴呢。”

  黛儿急得跺脚:“你不许偷看!”说着伸出小手,就要去捂傅晋昙的眼睛。傅晋昙嘻嘻哈哈灵活躲闪,却不慎踩到自己的衣摆,踉跄着向后倒去。

  “当心!——”黛儿下意识伸手去拉,不曾想跟着失去重心,两人一起摔在草坪上,整个人全然趴倒在了傅晋昙身上。

  一时无言,二人皆是呆住。过了稍许,傅晋昙才反应过神。他虽然狼狈,却不忘挑着眉、调笑道:“投怀送抱?”

  黛儿手忙脚乱地爬起,脸已经红得像三秋九月熟透的苹果,她气呼呼道:“臭无赖!臭呆瓜!你、你无耻!”话了,抓起掉落的琴谱就跑,身后传来傅晋昙阵阵爽朗的笑声。

  西侧偏屋,司马绝空正在院中练剑。听闻脚步声,收势转身,见是凌湘君抱着琴站在月洞门下,紫衣夺目,人比花娇。

  “湘儿?”司马绝空连忙迎了上去,关怀道:“你身子未愈,不该……”

  凌湘君直视着他的眼睛,温情如水道:“那日听得风老前辈说,配合音律能减轻‘筋脉逆行’的反噬。我想试试,弹奏这曲《五音疗愈》,为你疗养。此曲以宫音为基,商音疏泄,角音调肝,徵音养心,羽音润肾,对内虚顽疾,甚是得益。”

  司马绝空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叹:“好……”

  琴案摆在梨花树下,几片素白花瓣飘落在焦尾琴的岳山上。凌湘君指尖轻抚过七弦,先以"散音"定调。她左手拇指按住宫弦九徽,右手食指轻挑,一声浑厚如黄钟大吕的宫音便自琴腹中震荡而出。这宫音属土,对应脾经,最是养气培元。司马绝空只觉丹田处升起一股暖意,如春泥化冻,那些郁结多日的凝毒竟开始松动。

  “湘儿……”司马绝空刚欲开口,却见凌湘君突然变指为“撮”,食指与中指同时勾起商弦与角弦。商音清冽似秋霜凝刃,角音激越如青竹破土,两音相激竟在弦上迸出几点细碎火星。这正是《琴操》中记载的“鸾凤和鸣”指法,需以真气贯注指尖方能奏响。司马绝空经脉中逆行的真气突然一滞,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梳理着,竟乖乖沿着手太阴肺经开始流转。

  梨花簌簌落在凌湘君紫郁的广袖上。她腕间翡翠镯子随着“吟猱”的指法叮咚作响,与徵弦的温暖音色应和成趣。这徵音属火,凌湘君特意加重了“绰注”的力度,让每个音符都带着融融暖意。司马绝空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血色,他看见琴弦上跃动的光影在凌湘君眉心聚成一点朱砂似的红芒——那是她将本命真元化入音律的征兆。

  “不可!”司马绝空猛然起身,却见凌湘君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羽弦之上。那根冰蚕丝所制的羽弦顿时泛起幽蓝光芒,最后一个羽音如水漫金山般铺展开来。院中老梨树的根系发出“咔咔”声响,竟有嫩芽破芽而出。司马绝空体内最后一道淤塞的经脉在此音中轰然贯通,而凌湘君却如断线纸鸢般向后仰去。

  司马绝空箭步赶上,将虚弱的凌湘君揽入怀中。

  “五音乱序?!”司马绝空发现凌湘君十指指甲都已泛青——这是强行逆转五音相生次序的反噬。本该“宫、商、角、徵、羽”的疗愈顺序,她竟倒转为“羽、徵、角、商、宫”,以自伤为代价引动天地元气。司马绝空颤抖的手抚过琴身,发现岳山处嵌着的五块音玉已碎其三:黄琮宫玉、白琥商玉、青圭角玉皆成齑粉,只剩赤璋徵玉与玄璜羽玉还在闪烁微光。

  凌湘君在他怀中轻笑,染血的唇瓣开合间诵出半阙《乐记》:“故羽音动而雨降,徵音动而雷鸣……”凌湘君突然剧烈咳嗽,点点猩红溅在司马绝空衣襟上,“绝空,我强行逆弹曲乐,亦是为了能与你所修‘筋脉逆行’之法相宜……”

  司马绝空心头剧震,将凌湘君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胸膛,说道:“够了,湘儿,不必再为我耗费心神,我宁愿不再修炼此功法……”话音未落,一滴热泪已砸在琴弦上,激起细微的羽音余响。

  凌湘君恬淡一笑:“我没事,绝空,我希望……只是希望你一定能要好起来。”目触到司马绝空腰间所伤,还扎着绷带,心头一颤,念道:“这些伤……”

  “那夜,于三江集被杀手害的。”司马绝空回答得语气平淡,却让凌湘君眼眶发热。她轻轻抚过那些伤痕,问道:“疼吗?”

  司马绝空笑着摇头,却在看到心上人含泪的双眸时改口:“疼……”

  一个字,击溃了凌湘君所有矜持。她将头埋进爱人怀里,泪水浸湿了男人洁白的衣襟:“以后我每天为你抚琴,再也不让你一个人疼……”

  司马绝空听到她这般说到,瞬时僵住了,随即小心翼翼地环抱住她,像捧着易碎的珍宝,那般爱惜、那般重视,呢喃道:“湘儿……”

  梨花叶沙沙作响,掩去了廊柱后黛儿捂着嘴偷笑的声音。她正欲悄悄离开,却被人从背后拎住了衣领。

  傅晋昙戏谑的话语在黛儿耳边响起。“不叫小爷我看,自己却偷看别人谈情说爱,小刁婆学坏了啊?”黛儿转身就要打他,却被傅晋昙抓住手腕,戏谑道:“嘘——你想惊动他们?”

  黛儿鼓着两腮,不敢作声。两人蹑手蹑脚地退出西厢,刚到稍远的距离,黛儿就一脚踩在傅晋昙靴面上:“登徒子!放开我!”

  傅晋昙吃痛松手,却笑得更加灿烂:“小刁婆,小爷我好歹是堂堂傅家三公子,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黛儿叉腰瞪他,不服气道:“救命恩人?要不是小红马及时赶来,你早就成那老铁匠的刀下亡魂啦!”

  傅晋昙摇着折扇,故作伤心状道:“哎呀,过河拆桥、过河拆桥啊!当初是谁在双雕寨中将你救下来的?又是谁帮你们找回火器图纸的?”

  黛儿语塞。那日的确多亏傅晋昙机警,虽然,他根本不会半点武功,全靠香苦宝椟傍身,硬是把唐飞虎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要去给姐姐熬药了!”黛儿转身就跑,丝毫没看见傅晋昙眼中闪过的一抹温柔。

  夜色渐深,黛儿提着灯笼巡视所居院落——倒不是信不过庄中门客,然则这是她在凌府做丫鬟时,就养成的习惯。转过假山,忽见凉亭里有人影晃动。

  “谁?”她警觉地按住腰间绸铃。

  “是、是我。”又是傅晋昙的声音传来,听上去还带着几分醉意。“小刁婆,来陪小爷喝一杯?”

  黛儿走近,见他手中还拎着酒壶,皱眉道:“呆瓜,姐姐和司马公子重伤未愈,你还有心思喝大酒?”

  傅晋昙晃着酒杯,月光下的侧脸竟有几分落寞。他感慨道:“小爷我正是因为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才……可叹,人生无常,正因为朝不保夕,才要及时行乐啊。”

  黛儿心头莫名一软,在他对面坐下:“呆瓜……原来,你是担心他们。”

  “我?”傅晋昙自嘲地笑笑,摇首道:“是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担心有什么用?倒是你……”他突然凑近,酒气混着檀香扑面而来,“我……其实我更担心你……你就不怕因为凌姑娘,惹到了七杀教,最后一同落得难堪吗?”

  黛儿无声,只是莞尔一笑。傅晋昙自然不知她与凌湘君共结生死之情谊,于是耐下心来解释道:“七岁那年饥荒,我爹就把我卖到了凌府。小姐见黛儿瘦小,把自己的点心分给黛儿,还求老爷让黛儿跟着一起学武……流落江湖也好、惹人追杀也好、哪怕死于非命……这些黛儿都没想过。黛儿欣慕姐姐、敬仰姐姐,黛儿所想的是,今生今世,只待在姐姐身边,永远做她身边的小丫头……”说着说着,眼眶就止不住红了。

  傅晋昙静静听着,突然伸手拭去她眼角泪珠:“小刁婆……”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黛儿一时忘了躲闪。月光下,她依稀看清傅晋昙眼中没有了往日的轻浮,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澄澈的温情。

  “呆……三公子。”

  “叫我晋昙便好……”美公子轻声道:“在没人的时候。”

  黛儿心跳如鼓,早已春心荡漾,却刻意闪避开傅晋昙俏丽脸庞,嘴硬道:“醉、醉鬼,黛、黛儿要回去睡了!”她心绪万千,起身时一个不注意,却被石凳绊了一下。

  傅晋昙眼疾手快,探出臂弯揽住黛儿的纤腰,两人鼻尖几乎相碰。时间仿若静止,光阴趋于凝滞,直至晚风过境,吹拂喧嚣,黛儿才如梦初醒,挣开怀抱,兔子般逃走了。傅晋昙望着黛儿远去的背影,只是一昧地摇头轻笑。

  与此同时,姐妹二人闺房的灯还亮着。凌湘君正在翻阅医书,忽听窗外有石子轻叩之声。推开窗来,发现原来是司马绝空站在月光下,手里捧着一束野花,羞羞说道:“睡不着,想看看你。”

  凌湘君抿嘴一笑,示意他进来。司马绝空却摇头道:“不合礼数。”

  “迂腐。”凌湘君打趣道,却还是乖乖披上衣物走到院中,问:“花哪来的?”

  “后山采的。”司马绝空显得有些局促,羞人答答,面红耳赤。“听说……女孩子都喜欢花。”

  凌湘君接过那束沾着露水的野花,心头甜得像蜜,望着司马绝空道:“你体内的毒……”

  司马绝空亦注视着她:“好多了,多亏你的琴。”

  夜风阵阵,凌湘君打了个寒颤。司马绝空立刻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唐突了佳人。

  “绝空……”凌湘君未有抬头,眼神盯着低处道:“等为爹爹兄长报得雪恨,万事落定,我们……”

  司马绝空接过她的话道:“我带你回人指村,那里有三生石、姻缘树,千仞雪山,碧波云烟,还有……我的家。”

  凌湘君此刻毫无顾忌地沉浸在了旖旎之乡,这是她从小到大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心花怒放,情真意切。不禁眼中又是泛起了滴滴泪光,轻轻点头:“好。”月光如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安乐于夜幕下,逐渐融为一体。

  日子倏忽而逝,庭前的梨花凋零败谢,转眼间,已到了隆冬腊月。四人在庄中休养生息已经数月有余,司马绝空在风成魔的调教和凌湘君的帮助下,已将“筋脉逆行”之法融会贯通,日日精进,体中的毒素空空如洗,已经全数排尽,连眉宇间的阴郁也淡了几分。

  这日清晨,他正在后院演练剑法,剑气扫过之处,满地白雪竟逆着风势倒卷上天,在朝阳下凝成一条盘旋的玉龙。

  傅晋昙倚在廊柱上咬着一根草茎,默默注视,待司马绝空演武完毕,拍手恭维道:“司马兄进步神速,怕是连风前辈见了都要称赞。”

  黛儿从傅晋昙身后蹦出来,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笑道:“呆瓜,别只顾着看司马公子练剑,姐姐炖的雪梨枇杷膏都要凉啦。”

  院旁凉亭里,凌湘君正在分装药膳,素手执勺的动作忽然一顿。她抬头望向东南角的重檐——那里本该每日清晨都有风成魔练功的身影,入庄已久,细心的她早已将风成魔的作息了然于心。“风前辈已经多日未在庄中现身了……”她话音未落,忽听得前院传来“叮叮咚咚”的锤鼓乱响。

  四人奔赴赶到,却见是风飘飘站于院落门外,气喘吁吁。见他们来了,风飘飘突然跌坐在地,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却固执地指着庄外方向道:“爹、爹爹……三、三……”

  黛儿连忙蹲下为她按摩抽筋的小腿,凌湘君则握住她冰凉的手。司马绝空则蹲下来与风飘飘平视,说道:“飘飘妹子,别着急,你喘口气,慢慢讲。”

  风飘飘结结巴巴道:“三、三日……东、东南……”傅晋昙见风飘飘半天说不出个紧要来,猜测道:“三日前?东南方?”风飘飘眼睛一亮,拼命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青铜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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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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