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事如潮潮难却(三)
不凡阁主2025-06-20 09:375,395

  战局已定,司马绝空收了架势,正要移步询问风成魔。忽然,他脚步一顿,前方三丈开外,竟是一张刺眼的面容。他赫然发现,被他用腰带缚住遭风成魔掌毙之人,不正是凌湘君等人留下缠斗的赵霸。

  司马绝空急忙上前探查,指尖轻触已经凝固的血迹。赵霸怒目圆睁的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右手死死攥着一块撕裂的布料——淡紫色的锦缎,正是凌湘君今日所穿衣袍的材质。

  “湘儿!”司马绝空喉结滚动,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猛地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

  风成魔的身影出现在司马绝空身侧,问道:“绝空,怎么了?”

  司马绝空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剑鞘上的缠绳深深勒进掌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向疯魔庄方向:“风叔叔,你们先回庄去。我去寻湘儿他们。”

  风成魔问道:“怎么?凌家丫头他们也跟着你一齐跑出来了?”

  司马绝空点头答允。

  风成魔道:“东南三省绿林的人马仍在左近,他们的目的就是冲你而来,你单独出行,太过危险。”

  司马绝空目光却死死盯着赵霸手中的布料,说道:“几名首领均被风叔叔你杀死,余党不足为惧。湘儿和傅贤弟他们可能……可能是受伤了,耽搁不得。”

  风成魔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些外伤药品塞进司马绝空手中道:“也罢,切要小心。两个时辰内,必须回庄。”

  司马绝空郑重点头,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疾风。他没有看见风成魔眼中闪过的那丝复杂的神态。

  穿过一片茂密的箭竹林,司马绝空的耳尖忽地一动。前方隐约传来傅晋昙特有的夸张语调,间或夹杂着黛儿银铃般的嗔怪声。他身形一闪,如飞鸟般掠上枝头,竹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音。

  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司马绝空看见三人围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旁。傅晋昙今日罕见的没有穿那些华贵的锦袍,而是一身深色劲装,只是衣襟上依然用金线绣着暗纹。他正举着半块青铜令牌对着晨光细看,鎏金折扇随意地插在腰间。

  黛儿蹲在一旁,朱色的发带松了一半,发丝间还沾着几片枯叶。她面前摊着几封拆开的信笺,羊皮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姐姐,你看这个落款日期。”她撅着嘴把一封信笺递给凌湘君,“正是我们离开三江集的那天。”

  司马绝空的目光随着黛儿的手势,最终落在凌湘君身上。她淡紫色的衣袍下摆染着血迹,左臂缠着临时撕下的布条。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正用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在地上画着什么图案,剑尖划过泥土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傅晋昙用折扇敲打着铜牌,还说道:“汪直这死太监,居然还和东南绿林勾搭上了。”

  凌湘君突然抬头,软剑在地上画出一个完整的图案——正是七杀教总坛的密文标记。傅晋昙将手中的半片青铜令牌与风飘飘送来的残片拼合,断边、大小完全适配,上面雕刻的图案与凌湘君所绘图形如出一辙。

  “东南三省绿林北上寻仇是假,与西厂密会才是真。”凌湘君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清冷,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

  司马绝空从树梢跃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三人余光扫见,同时回头,凌湘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她不着痕迹地将受伤的左臂往身后藏了藏,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在司马绝空心头。

  “司马兄!快来看我们发现了什么!”傅晋昙见是司马绝空前来,喜上眉梢,夸张地挥舞着折扇。

  司马绝空快步上前,靴尖踢到一块硬物——是半截折断的翠羽箭,箭杆上刻着东南三省绿林的徽记。他弯腰拾起,箭簇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湘儿,你受伤了?”他的目光紧锁在凌湘君左臂的绷带上,那里已经渗出一小片殷红。

  凌湘君轻轻摇头,一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颊边:“皮外伤,不碍事。”她伸手将发丝别到耳后,腕间的白玉镯子滑到肘部,露出内侧一道陈年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府上灭门后,在外流落时留下的。“找到风前辈了吗?赵大哥和飘飘妹妹呢?”

  司马绝空强压下查看伤势的冲动,回答道:“已经寻到风叔叔了,赵大哥和飘飘妹子也随他一同回庄去了。”

  傅晋昙道:“全都平安就好。司马兄,你看这个。”司马绝空闻言,眼神转向傅晋昙手中的青铜令牌。

  傅晋昙将手中拼合的令牌晃了晃,阳光在金属表面跳跃。他笑着道:“是那个斧头呆子身上掉下来的。据凌姑娘说,是七杀教弟子身份的信证,虽然做了伪装……”他用扇尖指着边缘的纹路解释道:“但这个‘杀’字标记,绝对是教中弟子独有的。”

  远处突然传来赵江流急促的呼喊声:“司马兄弟,庄主令我传你们即刻回去!”

  正午的阳光灼热刺眼,疯魔庄前的石阶被晒得发烫。一行人返回疯魔庄中,各自回房安歇一阵。司马绝空担心凌湘君伤势,出门来寻。发现傅晋昙与黛儿正在西侧厢房前闲谈,遂上前询问:“湘儿呢?”

  黛儿答道:“姐姐刚帮飘飘妹妹换了药回来,正在房里寝息。司马公子,还是先不要进去打扰她啦。”

  司马绝空“嗯”地答应。听黛儿又说:“自打从竹林里回来,姐姐就心不在焉的。刚才黛儿去找她时,发现她在看什么东西。”

  司马绝空眉头紧锁。他记得凌湘君在竹林那个瞬间波动的眼神,记得她刻意藏起伤势回避。种种反常表现,让司马绝空不禁心头一酸。

  正思量间,忽听得庄门处传来一阵喧哗,声浪如潮水般由远及近。那嘈杂声中夹杂着刀剑碰撞的铿锵声、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庄主保重!”“庄主早日归来!”

  抬眼望去,只见风成魔一袭黑色麻布长衫,腰间只系一条玄色束带,再无半点装饰。他左手挽着一匹枣红色驮马的缰绳,那马儿毛色油亮,马鞍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风成魔的白发今日难得束起,用一根竹簪草草固定,却仍有几缕散发垂落额前,在行进的时候随之轻轻摇动。

  庄客们脸上皆是不舍之色,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庄主前行。风成魔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顿。他频频回首,那双常年冷峻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罕见的温和。他枯瘦的右手不断做出驱赶的手势,声音沙哑却清晰:“都回去!老夫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时,司马绝空与傅晋昙已并肩上前。司马绝空问道:“风叔叔,您这是又要去哪里?”

  “去武当山。”风成魔懒得多费口舌,只讲出这四个字来。

  司马绝空幡然恍悟,原来老人家是要去武当救人。遂说道:“风叔叔,既然是去武当,怎么不叫上我?”

  风成魔道:“又不是去游春,带你去作甚?”

  司马绝空不依不饶道:“您救我性命、又传我武艺,此恩此情,尚未得报。今番武当之行,交涉当中恐有争锋,绝空愿随左右,为风叔叔助拳。”

  “来,你自己看看老夫身后跟了多少人,他们都是想跟老夫同去的。”风成魔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庄客们。“老夫是去救人,又不是去灭门。你们大张旗鼓的跟着老夫,庄内大小事务谁人打理?都本分的留下,没老夫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庄去。”

  司马绝空当即单膝跪地,恳求道:“风叔叔若是不允,我就跪着一直不起来。”

  风成魔闷哼一声:“那你就跪着吧。”刚走出几步,却停了步子,随即叹气回头道:“起来吧、起来吧。跟你师父一个犟脾气……绝空,你就跟老夫同去。”

  傅晋昙一改往日轻佻,鎏金折扇“啪”地合拢,难得正色道:“风前辈,您老好生偏心。晚辈虽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风成魔想也没想,直接拒绝道:“你不行。”

  傅晋昙心下一急,忙问:“凭什么?”

  风成魔道:“你不会武功。”

  “可是晚辈有钱啊。”说着拍了拍腰间的锦囊。“这一路餐食住宿,就无须风前辈你破费了,晚辈包里这花白的宝贝,在江湖上还算好使。”

  风成魔道:“老夫不缺钱,不用你的。此去武当要是言语不和打斗起来,老夫可顾不上你。”

  傅晋昙道:“晚辈自出了家门,与司马兄形影不离,没了他在身边,晚辈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风前辈,您大可放心,晚辈命硬得很,阎王见了都嫌麻烦。”

  风成魔听罢,眉毛微微扬起,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呵呵乐道:“你们两个小东西……随你们便吧。”

  司马绝空趁机对黛儿低声道:“黛儿姑娘,湘儿还在熟睡,我就不当面与她道别了。你就陪她留在庄中,待我们事了归来,便一同进京。”司马绝空顿了顿,声音更轻:“请你转告湘儿,就说西厂血仇,绝空绝不敢忘。”

  傅晋昙凑近补充:“小刁婆,你可要乖乖等着小爷我啊。等咱们从武当山回来,就立刻启程出发。”他朝庄内厢房方向瞥了一眼,继续对黛儿道:“只是凌姑娘近来似有心事,黛儿,你可要看好她呀。”

  黛儿拍着胸脯道:“呆瓜,还用你说?”继而转向司马绝空道:“司马公子放心,黛儿肯定把姐姐伺候得白白胖胖的,等你回来。”

  三人相视欢笑,却听见风成魔催促道:“你们两个还走不走了?几个人天天腻歪在一起,话还说不够么?”

  赵江流又牵了两骑快马来,交予司马绝空与傅晋昙。一路直到了庄外山谷迷阵边缘,庄客们还是相伴相送,风成魔一路上不断劝回。

  可庄客们只是稍稍后退几步,待风成魔转身继续前行,便又亦步亦趋地跟上。风飘飘更是红了眼眶,待到了庄外,她捧着个大酒葫芦追上前来,声音哽咽道:“爹、爹爹……带上……路上……喝、喝酒。驱、驱寒气……”

  风成魔驻足接过,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他抬手抹了把嘴,突然将酒葫芦往人群中一掷:“都分了!”这一掷力道恰到好处,葫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赵江流稳稳接住。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即又转为低沉的私语。风成魔趁机翻身上马,长衫的下摆如大鹏展翅般扬起。他环视众人一圈,最终将目光在界碑上“疯魔庄”三个遒劲大字上停留片刻,突然一夹马腹:“驾!”

  驮马长嘶一声,扬蹄而去。庄客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跪地相送。赵江流高举弯刀,刀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透亮的弧光。数十人的声音汇聚成洪流:“恭、送、庄、主——”

  三匹骏马踏着石板路前行,铁蹄声在寂静的山间格外清脆。

  一连行了半月有余,此时已到孟春时节,三人顺利赶至湖北境内武当山下。

  这一日行路之时,距离武当山脚尚有几里地的路程。风成魔突然勒住缰绳。山风呼啸而过,吹得他的发丝狂舞。

  “绝空啊。”风成魔似有心事欲要吐露,灰白须眉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声音似从九幽黄泉传来,每个字都裹着三十年的风霜。“前往武当山前,有些因果,是时候与你分说明白了。”

  傅晋昙挑了挑眉,策马靠近俯身探听,口中说道:“风前辈要讲古?”他虽是玩笑语气,眼中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风成魔冷眼如电扫过,傅晋昙顿觉脊背生寒,讪讪合拢折扇。老人遥指云雾深处若隐若现的天柱峰,玄色大袖在风中嗤嗤作响:“尔等可知,武当为何扣押我庄门客?”话音一了,山间忽起一阵怪风,吹得三人衣袍翻飞。

  司马绝空在鞍上抱拳答道:“那日风叔曾言,明决老道欲逼您现身。”

  “哼!”风成魔从鼻中哼出一声,又道:“那不过是最浅显的缘由。三十年前,你师父柳絮凡……”话音戛然而止,喉头滚动数下方续言道:“与明决那厮……有过一段孽缘。”

  傅晋昙手中折扇“啪”地坠地,檀木扇骨在青石上裂作两段。他顾不得拾取,只瞪大眼睛问:“明决真人道法超然,难道不是‘心如止水’么?”

  风成魔突然狂笑,笑声震得林间飞鸟惊起,听他骂道:“狗屁!当年他不过是武当门下首徒,整日披着道袍装神仙,偏生骗得柳絮凡芳心。”

  司马绝空心头剧震。涅羽仙姑是他的授业恩师,却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登时握紧了缰绳,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山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他额前的碎发。

  “后来明决那厮为了继承掌门之位,听信他师父玄清的谗言。不许他与你师父再会面相交,说这样会毁他道基,可笑。明决那老牛鼻子假惺惺地哄骗你师父,竟让她……选择遁入玄门,出家成了道姑……”讲到此处,风成魔内心激愤,猛地一扯缰绳,马儿吃痛地嘶鸣一声。“那时你师父已经有了身孕,她依然愿意出家修道,全然就是为了明决那厮。万万没想到,玄清那老狗得知她怀孕的事实,更不打算放过你师父。他为了让明决那厮继承掌门之位后还能保住武当名誉不损,玄清老贼又假意前去探望你师父。原来他此行的目的,竟是偷偷向你师父的茶杯里投下堕胎药!”

  司马绝空浑身发颤,不自觉将腰间佩剑拔出鞘三寸。他忽然明白师父为何总在雷雨天气抱着那尊送子观音像发抖,为何案头永远供着碗永远不喝的安胎汤。

  傅晋昙早已收起轻佻,下马深深一揖:“是晚辈孟浪了。”

  “你师父后来也曾寄希望,他的心上人明决亦能为她奉献一次,哪怕仅仅是陪伴在她身边,度过流产后那几日的煎熬时光也好。呵,谁知明决那厮心里,只有掌门宝座……对你师父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你师父她心灰意冷,归隐山林。直到十六年前那个雪夜,她去万仙宫求药……就在那日,她收养了一个四岁的男童……”话至此处,老人突然剧烈咳嗽,深深锁住双眉。“那孩子,就是你……”他看向司马绝空,眼中点点星斑闪烁,尤似泪光。

  司马绝空喉头发紧,已经几乎哽咽。剑穗上涅羽仙姑送他的玉坠在风中作响。他问道:“所以风叔叔你杀了玄清真人……?”

  “不错!”风成魔大笑一声,豁然爽朗起来。“老夫闹上门去,就为了给你师父做主,未曾想,失手打死了玄清那老狗。可是,却也没能救了你师父……”他闭起双眸,语气悠长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来不曾跟你提及过老夫、明决和武当派的种种往事,估计,就是怕你日后与武当派寻仇结怨吧。”

  司马绝空念起恩师往昔种种,早已是泪如泉涌。喃喃道:“师父……”

  风成魔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带着哭腔:“好!好!好!这三十年的债,今朝便与明决老儿算个明白!”说罢猛抽一鞭,骏马嘶鸣着冲向云雾深处。山风卷着老人破碎的誓言飘来:“玄清子虽死……但,武当山还在!”

  司马绝空沉默不语。他终于懂得,师父为何常常说“剑要常磨”,原来,磨的不是锋刃,而是这刻骨铭心的悠悠恨意。

  三人打马继续前行,一路无言。山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云雾深处。而在他们身后的来路疯魔庄中,凌湘君所居的西侧厢房内,佳人正凭栏而立。她注视着北方,手中攥着拾来的七杀教铜牌与秘密信笺。窗口有风儿吹来,吹动了案上的“神机营火器草图”,也吹散了凌湘君眼角那滴未落下的泪。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 长驱寻恨闹武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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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玉心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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