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者,太岳也。其势如龙蟠于荆楚大地,其形若凤翥于云汉之间。七十二峰朝大顶,如百官觐见;二十四涧水长流,似玉带环腰。时值仲秋,但见紫气东来,云蒸霞蔚。金乌初升时,万道金光穿透云海,将紫霄宫琉璃顶映得璀璨夺目;暮鼓晨钟里,松涛阵阵与经韵相和,恍若广成子抚琴、赤松子吟啸。石阶蜿蜒处,青苔斑驳,松鼠捧果而食,见人则倏忽隐入林间。山泉淙淙,如鸣佩环,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化作七彩霓虹。此间景致,恰合王摩诘“空山新雨后”之诗境,更暗合张三丰“山色不离眼,鹤声长在耳”的道韵。
山脚下,司马绝空、傅晋昙、风成魔三人驻足仰望。两位后生早被眼前之景所震撼。司马绝空自幼随师涅羽仙姑在人指峰修行,此刻见武当山势,竟觉莫名熟悉——那主峰轮廓,恰似师父房中悬挂的《太和山图》。腰间佩剑似有所感,发出清越龙吟。
司马绝空慨叹道:“素闻‘太和绝顶一柱擎’,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一旁傅晋昙以折扇遮阳而视,锦袍玉带映着山色,也跟着啧啧称奇:“难怪武当派自诩天下正宗,光是这山势,就压人一头。”
风成魔道:“山是好山,人却未必是好人。”他目光如刀,狠狠望向山顶金殿,似要将这雄伟的山岳一劈两半。
“山路难行,下马走吧。”风成魔翻身下马,大步踏上石阶。刚行至半山腰,打斗声惊起栖鹤。山道转角处,但见三名身着靛青道袍的武当弟子,正围着一黑衣妇人厮杀。那妇人约莫半百的年纪,头戴束发黑巾,手中一柄柳叶刀使得泼风也似,刀光织成银网,将三名道人逼得连连后退。
“咦?有人比我们还急着寻牛鼻子晦气?”傅晋昙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疯魔庄妖妇!还不速速就擒!”为首的武当弟子一声暴喝,手中长剑使一招“白虹贯日”,剑尖颤动间竟分出三道寒星,分取妇人咽喉、心口、小腹三处要害。那妇人却也不慌,身形如灵蛇般扭动,柳叶刀贴着剑脊滑下,反手一撩,但听“嗤啦”一声,那道人胸前衣襟顿时裂开,鲜血汩汩而出。
“武当剑法,不过尔尔!”妇人得意笑笑,老成的声音如铁锈相磨。她刀势不减,一个“夜战八方”式,又将另外两名道人逼退数步。
司马绝空听闻这妇人是疯魔庄中人,当即一声厉喝:“住手!”随之踏步向前,长剑出鞘,剑尖轻点,便将双方兵刃尽数隔开。
那妇人见又有人来,柳叶刀来势不减,竟调转刀头朝司马绝空咽喉抹来。这一刀又快又狠,刀锋之声尖锐刺耳。“叮——”得一响,被司马绝空挡格架住。
傅晋昙斜倚松树,乐呵呵道:“这位大娘好生泼辣,我家司马兄好心劝架,怎的还要挨刀?”
风成魔突然自后方踏前一步,黑袍无风自动,怒斥道:“云梨花,连老夫都不认得了?”声如闷雷,震得周遭松针簌簌落下。
那妇人闻言浑身一震,手中柳叶刀“当啷”落地,单膝跪地时黑巾散开,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属下参见庄主!”她不敢抬头,只是声音发颤说道:“属下无能,未能救出庄内弟兄……”
风成魔道:“起来说话。”
云梨花拾起柳叶刀,站起身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风成魔又问:“梨花,怎么独独你没叫这帮牛鼻子关起来?其他人呢?他们关在哪?”
云梨花眼中闪过一丝骄傲,道:“回庄主的话,属下们都被关在紫霄宫西偏殿。今晨看守换班时,属下假意腹痛如绞,说要出恭。”她一边说着,一边以刀尖在地上划出几条线,“属下依稀记得紫霄宫后山有条排水暗渠,宽仅容一人侧身而过。那两个看守的道人不疑有诈,只派了一人跟着。”
“然后呢?”傅晋昙饶有兴趣问道。
云梨花道:“属下假装解手,趁其不备,打晕了跟随属下的小牛鼻子。另一人追来时,属下已钻入暗渠。那暗渠直通后山悬崖,属下攀着藤蔓下来时,正撞上这三个巡山的臭道士。”
风成魔仰天大笑:“好!明决老道他关得住别人,却关不住我疯魔庄的人!”
正谈话间,那三名受伤的武当弟子已挣扎着爬起,其中一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箭,“嗖”的一声射向天空。尖锐的哨声响彻山谷,远处立即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云梨花脸色一变:“不好!他们在搬救兵!”
风成魔却浑不在意,大袖一挥:“无妨!老夫今日就是来讨债的!来得齐了最好,省得老夫挨个去寻。”他转向那三名道人道:“滚回去告诉明决老道,就说风成魔来与他算清陈年的旧账了!”
那三名道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向山上逃去。傅晋昙摇着折扇,悠悠道:“风前辈,依小子之见,不如趁他们援兵未到,先……”
话音未落,云梨花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嘴中怒道:“回去报信,一个人就够了!”柳叶刀如毒蛇吐信,直取那三位返山道人中落在最后那位的后心。司马绝空眼疾手快,持剑斜刺里一挑,将云梨花手中柳叶刀格开。
“你!”云梨花怒目而视。三位道人已在这当间丢了身影。
司马绝空沉声道:“既已脱险,前辈何必赶尽杀绝?”
风成魔笑道:“小子心肠倒软。”他衣袍一振,扬手道:“梨花,带路,上山!”
云梨花狠狠瞪了司马绝空一眼,迈步走到队列前方,顺着山路向上。三人紧随其后,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武当山门巍峨耸立,汉白玉牌坊上“第一山”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牌坊两侧立着两尊丈余高的石雕玄武,龟蛇缠绕的造型栩栩如生。石阶上苔痕斑驳,显是经年香客踩踏所致。山风掠过时,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与远处紫霄宫的钟声遥相呼应。
三十六名武当弟子已在山门前布下“真武大阵”,以面对即将来临的大敌。
这些弟子皆着靛青道袍,头顶逍遥巾,按北斗七星方位站立。每人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穗统一用玄色丝绦系着,在风中纹丝不动。阵前立着首徒晔虚子,但见他:
头戴白玉莲花冠,冠下垂着两根杏黄飘带;身着素白杭绸道袍,袖口用金线绣着八卦纹样;腰间悬着太极玉佩,下坠五色丝绦;手中拂尘银丝如雪,尘柄却是阴沉木所制,隐隐透着紫光。
晔虚子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至胸前,乍看仙风道骨。唯有一双眼睛透着精光,太阳穴微微鼓起,显是内功已臻化境。他左手掐着子午诀,右手拂尘轻搭臂弯,看似随意,实则暗合“抱元守一”的要旨。
“来者想必就是风庄主了,无量天尊。”晔虚子拱手行礼,缎带随风轻扬,“素闻疯魔庄主武功盖世,今日得见,荣幸之至。”他说话时眼角余光扫向山道,心中暗忖:“巡山弟子应该已去通报师父,勿要在此时与这老魔动手……”
风成魔闻言冷笑:“小牛鼻子少来这套虚的!让明决老道速速滚出来!”最后一个“来”字运上大荒内力,声如闷雷炸响,震得最近的几名武当弟子踉跄后退。
晔虚子面露难色,强行运功堪堪抵住音波。而后平缓了气息,皱眉道:“家师正在闭关参悟太极玄功,前辈有任何指教,不妨先与晚辈告知。”
云梨花道:“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快把我庄内兄弟放了。如若不然,老娘先把你这山门砸烂!”
这时,傅晋昙展开折扇,施施然走到阵前拦住云梨花,向晔虚子道:“晔虚道长,别来无恙啊?”
晔虚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赔笑着道:“傅三公子?实在不知三公子今日也有闲暇来武当山造访,有失远迎。令兄晋保二公子近来可好?上次中元节时,承蒙他指点贫道外家功夫的关窍。”
傅晋昙折扇轻摇,笑得人畜无害,答道:“劳道长挂念,二哥打点府上生意,四处奔波也习惯了。倒是道长……”他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真武大阵’摆得未免太隆重了些罢?家父可是有言,武当山门向来只对妖魔邪道才摆此仙阵,今番祭出来,小子我可是消受不起呀。”
晔虚子脸色微变,立刻转向风成魔致歉:“风庄主见谅。晚辈并非有意阻拦,只是职责所在。”
傅晋昙挑刺问道:“晔虚道长,小爷我倒是想问问你了。你们武当一派,乃是武林泰山北斗,声震环宇。怎的却干出‘绑架’这等下作勾当?现下人家来要人,你们还不依不允,摆个劳什子阵耀武扬威,这该是名门正派的待客之道吗?只怕要是传播出去,可是遗臭无穷啊。”
晔虚子尴尬道:“武当乃玄门正宗,扣押贵庄人等,也全然因为他们于江湖上多行不义。况且,没有家师口谕,我是万万不敢擅自做主的。”
司马绝空站前一步道:“疯魔庄中人行事低调,避世绝俗,从不多在江湖上走动,道长此言未免有些信口开河了吧?”他说着,用余光扫视眼前阵列,突然指向“天权位”的弟子,“这位道兄方才挪了半步,可是要变‘摇光破军’的杀招?”
阵中弟子闻言大惊。晔虚子心中骇然——没想到这毛头小子竟能看破我武当阵法的变化?他急忙借此变换了话头:“久闻风庄主精通九宫八卦,布阵之巧妙,堪比武侯。机会难得,不如对敝派阵法略加指导如何?”说着拂尘一摆,三十六柄长剑同时出鞘三寸,寒光映得鹤灯都为之一暗。
风成魔听罢,止不住哈哈狂笑:“小牛鼻子,你以为凭这破阵法,能拦得住老夫?”他右掌缓缓推出,掌心三寸外竟浮现出扭曲的空气波纹。最前排七名弟子顿觉呼吸困难,仿佛有座无形大山压来。
晔虚子急忙踏前两步,拂尘划出太极图形。两股气劲相撞,震得他退回原位才稳住身形,背后道袍已被冷汗浸透。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师父的警告——风成魔的大荒真气,竟已到了“虚空生劲”的境界,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动手。
司马绝空突然横剑而立,对风成魔说道:“风叔叔且慢,侄儿久闻真武大阵精妙非常,家师生前教导阵法,亦有讲述。今日既然有此良机,愿先讨教。”利剑在他手中轻颤,剑尖绽出七点寒芒,正对应北斗七星方位。
晔虚子暗自松了口气,心思:“年轻人狂妄自大,不知我真武阵的厉害。若能拿下这少年,对我有利。就算不能让风老魔知难而退,至少能熬等师父他老人家支援。”于是拱手笑了笑,说道:“也好,少侠既然有此等兴致,我等便讨教一二。”
云梨花大叫道:“武当就会以多欺少!庄主,咱们来帮少侠破他的鸟阵。”
晔虚子拈咒俯首道:“拜山闯阵者,向来都是独力赐教,武当立派百余年间,向来如此。云娘子此言,实在不合礼数。”
风成魔不屑道:“当年你太师父玄清老狗害我义姐时,怎不见你们武当这般讲礼数?”他右掌自袖中缓缓探出,暗运大荒真气。那手掌苍白如纸,掌纹却呈现出诡异的黑红色,仿佛有岩浆在皮下流动。路边石板一一裂开,碎石扬起,直扑晔虚子面门。
晔虚子脸不改色,拂尘轻挥化解了扑面而来的气劲。笑笑道:“风庄主言重了。太师父玄清真人仙逝多年,往事如烟,何必再提?”
云梨花趁机一个箭步上前,柳叶刀在鹤灯映照下泛着蓝汪汪的光——分明是淬了剧毒。她刀尖直指对方鼻尖骂道:“小牛鼻子!你们武当派做的糗事为何不让提?三十年前你们在真武殿围剿同门,害得露卿子死于非命……”
“云娘子慎言!”晔虚子突然厉喝,拂尘银丝连同他头上青丝根根直立如钢针。这反应太过激烈,连司马绝空和傅晋昙也看出端倪,看来这桩旧事在武当也是禁忌。
云梨花道:“慎言?老娘我今天偏偏要说,非要跟你们好好掰扯掰扯!”
晔虚子长叹一气:“此事缘起,云娘子不必多言我等后辈也全然知晓。露卿子师叔离经叛道,实在咎由自取。”
云梨花闻言,怒极反笑,手中柳叶刀跟着她的身子不住剧烈颤抖,眼中迸出骇人的血丝。她幽幽地说道:“好一个‘咎由自取’呀。那年腊月初八,露卿子抱着才满月的孩儿跪在真武殿前,求玄清老狗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那老狗是怎么做的?他先用拂尘打落露卿子的道冠,说什么‘弃冠如弃首’……”
风成魔突然阴森森地插话:“果然是那老狗的作风。玄清子那厮是不是还说了‘叛门者死’?”
云梨花已是哭得梨花带雨,继续道:“那老狗一掌拍在露卿子天灵盖上时,血溅得真武大帝神像满脸都是!”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褪色的红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个“福”字。“这是我儿满月时,他爹露卿子亲手给他绣的……你们武当的人抢走别人孩子时,可曾想过为人父母的心?”
晔虚子额头渗出冷汗,却仍强自镇定:“云娘子,当年之事……”
云梨花厉声打断:“当年你们把我和露卿子的孩子交给山中的一个火工道人抚养!却告诉他生母是个毒杀亲夫的娼妓!辱我清白!”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腹处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在场之人无不愕然,纷纷掩面不敢多看。“这么多年来,我偷偷上山来看我的孩子,却被你们武当中人强行阻挠。这些伤,都是你们的做的!”
可巧不巧,原来这云梨花早年也与一名道号露卿子的武当弟子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因缘。他二人情投意合,本欲长相厮守。奈何又是先代掌门玄清真人从中作梗,棒打鸳鸯。露卿子鼓起勇气向师父请辞,决意脱离武当,要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哪知却遭昔日同门的口诛笔伐,缚于玄清真人面前。最终在真武殿内,露卿子竟被自己所敬爱的恩师一掌打死。而他刚刚满月的孩子,也正如云梨花所言,被武当派强行收养,致使和生母天各一方,再没了交集。云梨花如此憎恶武当派,现在看来,也是合情合理。
司马绝空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终于明白为何云梨花刀法如此狠辣。这三十年的丧子之痛、丧夫之恨,岂是常人所能承受?
云梨花嚎啕一阵,已然是怒不可遏,拔刀就要开打。却突然耳听得一阵浑厚的钟声响起,萦绕整座山巅。
紫霄宫方向传来的钟声尚在群山间回荡,一朵青莲虚影已自云端飘然而下。那莲台大如磨盘,通体碧绿如玉,莲瓣上还滚动着晶莹露珠。莲台上立着个白衣道人,这道人头戴九梁道冠,冠前镶着块温润无瑕的太极玉佩;银发如雪,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起,两缕长须垂至胸前;面容红润似婴儿,额间却有三道极深的“悬针纹”,眉长入鬓,眉尾垂下三寸,宛如画中寿星;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瞳孔竟隐隐泛着青芒;足踏云履,鞋帮上各绣着一只展翅仙鹤。最奇的是他周身三丈之内,竟有淡淡青气缭绕。那青气时而化作仙鹤振翅,时而变作灵龟吐纳。
这道人就是武当派现任掌门——明决真人。
“福生无量天尊。”明决真人飘然落地,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山门前三十六柄长剑同时“嗡”地一颤。
武当一众弟子纳头便拜,齐声朗道:“参见掌门!”
风成魔瞳孔微缩,嘴角颤颤,显然是情绪波动巨大:“明决老道,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他这话带着三分讥讽,却也有七分实情——眼前这老道长面色红润,肌肤竟比许多少年还要光洁,唯有那双眼睛沉淀着百年沧桑。
明决真人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司马绝空时微微一顿。原来少年剑穗上那七结同心绳的编法,与三十年前柳絮凡为他所编织的一般无二。老道袖中的手指轻轻颤抖,恋恋不忘的往事回绕于心田。他呵呵笑了笑,向风成魔道:“风兄弟,许多年未见了,今日是何缘故,大张旗鼓地擅闯我武当山门?”
这话问得温和,却暗含劲力。云梨花手中柳叶刀也发出呜呜悲鸣;傅晋昙的折扇更是不自觉合拢——唯有风成魔与司马绝空纹丝不动。
傅晋昙诧异寻思:“听凌姑娘说这位老道就是当今天下的五大高手之一,他在言谈话语间就能以内力伤人,没想到已经厉害到这个地步。”
风成魔大袖一挥,道:“牛鼻子,你装什么糊涂?三十年前玄清子那老狗害老夫义姐,今日你武当派又囚我庄客上山,怎么,真当老夫提不动刀了?”
明决真人长眉微颤,额间悬针纹更深三分。他转向晔虚子道:“晔虚儿,去将西偏殿的客人们请来。”这话说得平淡,晔虚子却是面色大变——师父竟要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