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空又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缠缠绵绵,没完没了。
幽王已连续几日未曾来过和鸣殿,也未曾召我去福安阁,不过敬事房应是每日照例记档。没有人怀疑此事,又或是碍着规矩,妃嫔们并无人敢去探究王上的行踪罢了。
小顺来报了几次,说是发现无缪连着几日拿着太后的手谕出宫,看上去鬼鬼祟祟,总是天黑时出去,第二日早上天亮之前才回来。小顺跟值守的侍卫打探了一下,说无缪是奉太后之命出宫办事去了。
我想起那日云夕说撞见无缪把虫子交给碧落一事,不禁猜测,无缪此番出行,或是与“五毒蛊”有关,这等奇人异术也只有在宫外寻得。只是不知为他做蛊的是哪来的巫神,竟有如此阴毒的法子来置我于死地。奈何小顺出不得宫,无法继续跟着无缪探明究竟。
傍晚时候,坐在内殿里正全神贯注地翻阅书卷,隔着窗子忽然听见咯吱一声,瞬时惊了一下,回了神才意识到,大概是外头雪积得厚了,压断了那棵海棠的枝丫罢。
我捂着心口,却觉得心神不宁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却发现没带在身上。一面低着头继续翻阅书卷,一面懒洋洋地唤着:“云夕,去把我的香囊取来,好像是搁在梳妆台上的木匣子里了。”
半晌未听到回应,正准备再唤云夕,一抬头却看见东方甫尹站在了我面前。
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我着实毫无心理准备。见他发冠、眉间、衣靴满是雪珠儿,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我一时怔住了。
半晌回了神,连忙从榻上下来,准备跪下来施礼。
谁知我刚站稳,却被他一下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抱的那样紧,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正当我想要挣扎的时候,却听到他发出了闷闷的呜咽声,整个人都伏在我身上微微抽泣着。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常给吓懵了。
良久,才支吾着问:“你,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仍是那样抱着我。
想起平日里那个不可一世的他,此刻竟像个婴孩一般,我的心顿时被揉成了面团。
我不知所措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像儿时母后哄我那般,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安抚他,又想起母后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柔声怯怯道:“虽不知你怎么了,但若是真的很难过,就哭出来好了。”
大概因着从来没见过东方甫尹这副样子,我小心翼翼地安抚着他,继续道:“我母后曾对我说,世上无论天子还是平民,人活着难免会受委屈的,生在帝王之家,注定要承受的更多。”
话音刚落,他居然松开了我,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见到他满脸的疲惫、委屈与憔悴,我竟不由自主地取出了袖口的帕子,轻轻地为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一个不可一世的王,怎可以轻易教人窥到他的脆弱一面?他难道忘了我是要取他性命之人么?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每一次不小心窥到他极力隐藏的脆弱,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为他感到微微心痛。
刹那间,他似乎也有些意外,忽地抓住了那只手,欲言又止地望着我。良久,才问了句:“不想知道寡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怔了一下,只觉他此刻像极了一个别扭的小孩子。他明明是那么渴望有人来了解与分担他心中的苦痛,却偏偏要以反问的姿态来博取关心。
我温静地笑了笑,柔声道:“儿时,臣妾但凡遇到伤心难过的事,臣妾的母后只是鼓励臣妾哭出来。她说,生在帝王之家,有很多事是只能藏在心里而不能说出口的,那就让自己哭出来,算是为那些痛苦寻个出口,否则时间久了会生病的。”
“寡人越发看不懂你。”他见我如此答话,似乎有些气馁。
我笑笑,想必是说中了他的心思,继续道:“王上品性坚毅,自然也会比常人有更多不能宣之于口的痛苦。王上若愿意讲给臣妾听,臣妾必仔细着听。若是不便告诉臣妾,臣妾怎能去探究,冒犯王上天威?”
“你倒像是什么都明白。罢了,寡人不想说。”他目光移至别处,又恢复了如常的冷静,失魂落魄地扶着案几坐了下来,单手托着额头,眉间微蹙,闭上了眼睛。
我知他只是不愿在我面前承认自己亦有脆薄的一面,平日里那么不可一世的帝君。
我莞尔,不再言语,轻手轻脚地走出内殿,本想唤人备些热乎的饮食来,却在外殿见到了赵公公。不过,他无时不刻必是跟在王上身边的,若王上在的地方不见他在,反倒奇怪。
只见赵公公皱着眉头,在外殿来回地踱着步子。
我笑着唤了声:“赵公公怎候在这里?”
他这才看见我,忙着行礼,急切道:“奴才参见元妃!王上怎样了?”
见赵二如此慌张,我便知事情定不简单,但我又怎能告诉他,东方甫尹居然在我面前哭了。
于是,微微一笑,温声道:“公公快免礼。王上此刻已在内殿歇着了,我正打算叫人去备些吃的来。外头好大的雪,天寒地冻的,喝些热乎的,可暖暖身子。”
赵公公两只手来回搓着,半晌若有所思。
我转身欲走,却听见他在我身后突然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奴才了……”
我转过身来,疑问道:“公公把话讲清楚一些,发生了什么事?”
赵公公哭丧着脸,又跪下来低声哀求道:“奴才也不知道啊!奴才只求元妃今儿个无论如何,千万别再跟王上斗气了,求元妃一定要多劝慰劝慰王上……奴才猜测,王上今儿在太后那儿定是遇上不痛快了。”
幽王待太后可谓至孝,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太后不痛快。
我面色微敛,试探道:“你整日里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竟连王上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你这差是如何当的?”
赵二慌了神,忙解释道:“元妃恕罪。今日午睡过后,王上去了太后的昭德宫,进去的时候就没让奴才跟着,奴才也不敢多问。紧接着过了没一会儿,就看见里头的宫人全部退了出来,说是太后要与王上单独说话。大约有半个时辰,奴才瞧见王上脸色煞白,怒气冲冲地从里头出来。不巧,昭德宫的一个小内监偏偏这时候不长眼睛,挡了王上的路,王上当即命人把那内监拖下去斩了,还说若再有差池,要杀了宫中所有的内监。吓得一众人瑟瑟发抖,奴才更是吓得魂都没了,不敢言语半句。”
“那王上今日来此,怎也没事先知会一声?”
“元妃恕罪。奴才本以为王上定是要回福安阁的,谁知他出了昭德宫,连辇车也不坐,伞也不肯用,还不许人跟着,就在大雪里一路跑着来了和鸣殿。奴才是不放心,才一直跟在了后头。”
“起来吧。既不让你跟着,你便先回去歇着吧。王上在我这里,公公大可宽心。若有什么事,我自会派人去召公公来此。”
“多谢元妃,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赵二躬身退去,我不自觉地叹了叹气,转身走出外殿,亲自去了趟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