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魏进来通传,说是赵公公来了。
见玉宛搀着我从内殿出来,赵二忙施了一礼,开口道:“奴才参见元妃!王上今晚不来歇了,但王上有令,要奴才每日都去通知敬事房记元妃的档,直至他说不记为止,奴才在此向元妃知会一声。”
我笑笑,道:“知道了,有劳公公。”
赵二本要退去,却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依礼道:“奴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知当不当讲?”
我好奇道:“公公但说无妨。”
“上次奴才向王妃说起那位夔国的冥虚子,王妃提醒了奴才,让李长史去寻人,据说人已寻到了。”
“当真?”
“千真万确。昨日王上后半夜召了李长史去讲学,李长史亲口向王上禀报,说那冥虚子已找到,过几日便到咸都,等王上宣召,择日入宫。”
见赵二说的入神,我笑笑,道:“王上又得贤才,岂不心情大好?”
“这倒是。”赵二一面答着,一面叹道:“要说这李衮还真是个胆大的人,王上本来已赏了他千金和良田,这要换了旁人必得见好就收作罢。可李衮却趁机又向王上呈了一份奏章,劝说王上收回驱逐各国客卿的命令,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招数,竟总能令王上信服。王上当即就下诏收回逐客令,还将他升为了廷尉,现在可是李廷尉了。”
李衮野心勃勃,自恃才高,当然不甘心只做一个小小的长史。
我看了看赵二,笑笑:“莫非赵公公羡慕李廷尉?”
“元妃见笑了。奴才是感激元妃当日那番提点,不然奴才恐怕得罪了李廷尉,也未必能找来冥虚子。”
此时玉宛奉了茶水进来,双手端送至赵二跟前,赵二毕恭毕敬地朝着玉宛回了一礼,双手接过,忽显拘谨道:“多谢玉宛姑姑。”
“听说,云霓宫新来了一位李美人是李廷尉的亲侄女?”
“唔,正是。元妃不提,奴才险些忘了。那李廷尉实在是诡计多端,偏偏那日引王上前去后山狩猎,他令李美人女扮男装成小厮陪王上射猎,向来围猎场上哪有人敢赢了王上啊?这李美人擅骑射,偏偏她就胆大妄为地赢了王上一局,本来王上是扫了兴的。可这时,李廷尉上前向王上请罪,禀明了他让李美人女扮男装陪王上狩猎之事。没想到王上非但没有大怒,反而十分高兴地将她带回了宫中,这才封了美人,与嫣妃同住在云霓宫。要说这李美人姿容自然是不能与元妃您相提并论,只是听说她是被李衮专程请人调训过的,媚术极高……”
我自然知道赵二怀揣对李衮的怨气,才有意在我面前说起李美人,想要引起我对那李美人及李衮的敌意,只是我何曾会在意这些?
但不知为何,我似乎真的有些不愿再听下去,便打断了他,道:“罢了,公公与我说这些作甚?方才公公不是说到,李衮已找到了冥虚子么?接着说便是。”
赵二似觉察到自己失言,躬身作揖,忙转了话题,道:“奴才昨日听到李长史亲口向王上禀明才知,原来那冥虚子与李长史乃是同门师兄弟。”
“那,王上怎么说?”
“王上倒是没说什么,奴才觉着王上心里什么都清楚。”
我笑笑:“那王上必定也知道李衮曾是我与西虬太子的老师吧?”
赵二支吾着:“这……奴才倒是没听王上说起。奴才就是不明白,王上为何总是肯信李廷尉?”
赵公公伴驾多年,宫里头上上下下,几乎难有他搞不定的人和事。可自从李衮来了以后,哪怕周全机智稳妥如他,也难免显露出焦灼不安,可见李衮已成他腹患。
我面上仍带着浅浅的笑意,缓缓道:“公公为何不仔细想想?王上要的只是得到冥虚子这个人,至于李衮与他是什么样的关系,王上不会细究。逐客令不撤回,冥虚子如何入幽?李衮就此谏逐客令,刚巧给王上召冥虚子入幽一个合理的台阶,同时也是给他自己一个台阶。令王上看到他容人的胸怀,便不会再质疑他为何先前有所隐瞒,以及他对王上的忠诚。”
赵二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拍了一下脑袋,似已彻底明白,双手作揖,躬身施礼道:“元妃英明!奴才多谢元妃提点!奴才这下总算是明白了!”
天底下怕是没有不怕失宠的臣子,内监在宫里地位原本是不及宫女的,唯有在主子跟前得宠,方可站稳脚跟。
只是赵二如今在宫里地位俨然颇高,却对李衮过度地忌惮与担忧,无疑也暴露了他的野心。一个内监若有了这等野心,必然不会是好事。
我微微一笑,温声道:“公公不必客气,公公自年少伴驾,王上是一日也离不得公公。其实公公大可不必太过担心李廷尉,公公是内官,李廷尉是外臣,你们本就不同路。如今又将有冥虚子在侧,公公何必过度担忧?公公理当更加用心服侍王上,做好分内之事,方守得住与王上这份深厚的主仆情谊。”
赵二面色略略一沉,许是听懂了我言外之意,忙地跪拜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奴才谨记元妃教诲,定当竭尽全力效忠王上!”
见赵二退去,我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玉宛上前来扶我坐在榻休息。
见我叹气,玉宛柔声道:“王妃可是被赵公公方才喋喋不休,惹得心烦?”
我摇摇头,道:“非也。我只是感叹人心为何总是那般贪婪?”
“王妃可有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
“儿时自是听过。姑姑可是想说人心不足蛇吞相?”
玉宛认真道:“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
我看着她,会心一笑:“看来你也早已瞧出端倪。”顿了顿,接着道:“可赵公公毕竟对我有恩,他又是离王上最近的人。有些事,我也只能点到为止,既不能怠慢了他,也不能熟视无睹。他若如此下去,定会招致祸患。赵公公出了乱子,对和鸣殿来说,绝无半分好处。”
“王妃所言极是。眼下咱们在宫中并没什么人能指望的上,赵公公倒是从头到尾一直照拂着和鸣殿。王妃方才那番提醒,对他留足了情面,他不会不明白您是在提醒他恪守本分。他是王上身边的人,他私底下那些事,有王上在,咱们实在犯不着管太多。奴婢现在担心的倒是这个李廷尉,他的确是个颇具心思和手段之人,还有那位李美人,王妃不得不多多提防些。”
我点点头,沉思道:“李衮自入宫便没与我联系过,在我承宠后,那李美人及时送上了贵重之物,且毫不避讳嫣妃,我却能很快从不同的人口中得知李美人是李衮的亲侄女,想来他一直在观望着我。而昔日他因犯了错,被叔父从西虬宫中给逐了出去,我怕他心中仍在记恨自己被西虬驱逐之辱。”
“王妃可是担心李廷尉会对西虬不利?”
“嗯。李衮的确是个奇才,昔日叔父只让他为太子与我讲学,却不肯重用他,如今他到了幽王这里,又找来冥虚子,他们二人一定会助幽王讨伐六国。我担心李衮会劝说幽王,把西虬当成第一个讨伐的目标。”
“可眼下,王上不也是正需要王妃的时候么?”
“说的是。眼下内乱不平,幽王不会轻举妄动,所以往后我必当见机行事才行。”
我叹了叹,转眼又想起她在太王太后那儿险些暴露身份一事,便柔声问道:“姑姑这里可有别的事需要对我说?”
玉宛一惊,像是即刻会意,慌忙道:“玉宛不敢欺瞒王妃。王妃可是指玉宛入宫一事?”
我点点头,疑问道:“那日,我记得张御医推荐你来为我施针时,毫不避讳地提及你是冷褚实之女,就连赵公公也是知道此事的。为何你还能在太王太后那里谎称自己是孤儿?又说自己是从张府出来的奴才?”
玉宛跪在地上,急切道:“王妃别多心,听奴婢慢慢解释。宫里的人这么多,玉宛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下人,在宫中可谓微不足道,平日里很少接触到各宫主子,今日若不是跟着元妃在和鸣居主事,元妃可会记得住奴才是谁?”
我寻思着,倒觉着是这个理,想来她也没有欺骗我的必要。只点点头,听她继续道:“太王太后年事已高,当年她赦免玉宛时,并未见过玉宛。况且十多年过去了,玉宛的容貌较豆蔻之年怕是相差甚远,其实宫中只有张御医知道此事罢了。他那日竟直接开口道出我的来历,不过是想提前给我挖下个坑罢了。他是怕我日后万一在王妃这儿得了势,再回头去与张家复仇。在他看来,若将我的身份在王妃和赵公公那儿抖露出来,日后即便有再大的本事,也有了把柄在他手中,便奈何不了他。”
“可你已在太王太后面前撒下弥天大谎,这件事又如何瞒得住?”
“王妃不必担忧。玉宛在太王太后面前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
“属实?”
玉宛诚然道:“是。那日张御医自作聪明,他根本不知玉宛当年入宫,正是姑母背着张家上下一手操办的,他竟以为是玉宛自己托人改了身份入了宫。玉宛入宫前,姑母花了重金买通了中间人,换来了假籍,而这个收下重金的中间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公公。而冷褚实之女冷玉宛,虽被赦免却因病亡故,入宫的是从张府送来的张玉宛。赵公公自是记得此事,他怎会跑去戳破自己造来的假籍?至于张御医,那天王妃命我送他出去的时候,玉宛顺带将此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了,他倒是当即就老实了。”
我听罢,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定了下来,总算是为玉宛松了口气。只是惊讶于那张御医对待自己曾经有过婚约的表妹,竟是如此薄情寡义,又惊讶于赵二在宫里宫外敛财的手段竟如此大胆,想必他还有更多见不得光的手段。
见我长吁了一口气,玉宛伏在地上叩头,已泪然,道:“玉宛从没想过刻意对王妃有所隐瞒,只是这件事亦是玉宛的痛处,玉宛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向王妃禀明,否则当日玉宛也不会初次见到王妃,便向王妃袒露自己的身世。还请王妃明鉴!”
我连忙搀了玉宛起身,感叹道:“玉宛姑姑请起。你不知,我有多么害怕失去你和云夕,从寿康宫回来后,我这颗心就一直在悬着。我怕你们对我有所隐瞒,我怕自己这个主子护佑不了你们,我怕你们出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你们都离我而去,独留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幽宫里挣扎下去。”
“玉宛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故而能与元妃感同身受。玉宛庆幸此生能侍奉在元妃左右,玉宛愿意终身陪在元妃身边。”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是泪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