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知什么时辰,他已起了身,面色铁青地看着我,冷冷道:“为何一夜不眠?”
我面无表情,从那侧榻上起来,转身去取了他的衣裳来。缓缓走到他跟前,疲惫道:“王上昨夜来的时候,妾已睡了一会儿,恶梦醒来,便再无睡意。”
正准备伺候他更衣,却听他道:“做寡人的王妃,委屈了你么?”
我闻声色变,双手捧着那衣裳,跪在地上施了一礼,道:“王上多虑了。”
他吁出一口气来,道:“寡人自己来便可。”
见他十分麻利地穿戴整齐,虽知道他幼年便流亡在外,自是十分利索,但还是有些意外。
他转身看了眼炭盆子,忽而问了句:“你这殿里的香倒是不同别处,今日这是什么香?”
我不明所以,怯声道:“这是停云香。”
他似有所思,道:“霭霭停云,停云香,好名字,闻之悠然。你倒是对香有些功夫。”
我猛地一惊,想起先前“春归丸”一事,不免有些心虚,疑心他是否已发觉。
背脊一个冷战,心下已有些慌张,仍极力镇定道:“西虬宫中素爱焚香,这停云香里不过鹅梨、青梅、芷兰、梨花、檀香末、沉香末,再合了蜂蜜。”
他乜斜着看我,阴森一笑,道:“寡人几时问你这香里有哪些东西了?”
我忽恨起自己一时心虚而失言,担心他已知道“春归丸”的事,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化作默不作声。
又想起那日他立即处置了甘棠、芣苢二人,后又将她们活剐示众,莫非他早已对赐封那夜殿内所焚的香起了疑心?
他似笑非笑道:“怎么不作声了?”
心下琢磨着,幽王性子本就多疑,此时若慌了神,只会更加令他生疑,于是故作不满,佯装生气道:“妾不知该如何回答王上才算妥帖,多亦失言,少亦失言,不如不言不语。”
“你!”他被我噎到说不出话来,只怒目用手指着我。
我假装看不见,连声唤人来伺候他梳洗,他似被我气坏了,愤愤道:“不必了!”
说罢,便甩了袖子扬长而去。
我规规矩矩地在他身后跪下来施了一礼,高声道:“妾恭送王上!”
见他已走远,玉宛搀着我起身,令云夕和落英退了出去。没好气地看着我,叹声道:“这自古以来,就没见过有哪位妃嫔似王妃这样的,存了心把帝君往外赶。”
我捂着心口走到那侧榻跟前,挨着边沿坐了下来,缓缓道:“姑姑有所不知,刚才我差点被吓坏了,险些露出异常。”
玉宛怔了怔,惊讶道:“怎么回事?”
我叹了叹,道:“王上似乎在怀疑赐封那日殿内所用的香。”
“王妃是指……”玉宛压低了声音,才缓缓说出三个字:“红心草?”
“嗯,那日张御医请了你来为我施针,你可记得当时你走到那鎏金熏笼跟前闻了闻,便问我可是用了什么禁忌之物?当日你提到了红心草,我未曾与你细说,也未曾反驳,其实那熏笼里的是‘春归丸’,里面含了红心草。”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奴婢凑近去闻时,还闻到了些许花香。”
“他方才忽然转向那鎏金熏笼,不明不白地问了句,这是什么香?把我吓得一时心慌起来,紧张着答了话,连着停云香的配方也一并讲了出来。他反问我说,几时有问过我配方?我心虚了起来,手心儿都出了汗了,生怕‘春归丸’的事被彻底暴露了出来。情急之下,只好拿言语顶撞了他,令他生了气,他才会速速离开这里。”
玉宛听我这么一说,这下才明了,摇头叹道:“兴许只有奴婢心里最清楚,因为那‘春归丸’,王妃受了多大的苦。且不说旁的,单单是王妃自个儿的身子就被它伤得险些致命。可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王妃算是大难不死,王上当时都没去深究,此时又怎会再去翻旧账?”
“我是怕他又想起那些事,生了疑问,万一查出了春归丸的事,莫说是我,即使是太王太后,怕也要受到震荡,更别说和鸣殿了。”
“天!”玉宛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定了定,低声道:“那‘春归丸’是太王太后给王妃的?”
“正是。甘棠、芣苢原是寿康宫的宫女,那‘春归丸’是甘棠奉了太后之命交给我的,以助我侍寝当夜能顺利承宠。刚入宫没多久时,太王太后便召见了我,那日,她话中有意想要扶植我登上后位,统领六宫。只是那日我态度有些含糊,太王太后大约是担心王上本就待我凉薄,而我又不肯主动示好,她一心想令我承宠上位,才命人为我备下了‘春归丸’。”
“看来,那日王上之所以处置了甘棠、芣苢,并非突然。这么说来,王上会不会早就知道了那日所焚的香是有问题的?否则,为何和鸣殿一众人,却只将甘棠、芣苢二人处以极刑示众?”
玉宛说罢,惊悚地看着我,我沉思半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幽王当时就下令抓了甘棠、芣苢,本来以为他只是迁怒于她二人,才拿了她们问罪。现在看来,或许他当时就已察觉到异样。我自入宫,上上下下皆是太王太后亲自安排,和鸣居的人几乎都是从寿康宫拨来的。出了这等事,他自然是要先拿太王太后的人去问罪。”
“王妃说的是。王上若是真的觉察了此事,那他处死甘棠、芣苢实属英明,这分明是对王妃的保护。否则事后,太后一定会向王妃发难,后宫女眷也会因此对王妃落井下石。细细想来,奴婢还是觉着王上心中对王妃处处皆是不忍、不舍。”
我疲乏地闭上了眼,倦声道:“姑姑又来取笑我了。姑姑也看到了,我与王上不过如此,各取所需,演演戏罢了。我都不在意,姑姑怎反倒当真了?我的性子似乎也并不得他喜欢,若不是为了西虬,我必不会这般忍辱负重。”
玉宛忽掩口而笑,道:“负重是真,何来忍辱?奴婢可瞧着,王妃未曾在言语上吃过亏,王上虽生了气,却也是让着的。”
我背过身去,侧躺在那侧榻上,嗔怪道:“不与姑姑说下去了,且叫我歇了吧。昨儿个与他斗气,一宿未眠,这会子眼皮子终于睁不开了,疲乏极了,想睡会儿,午膳就别叫我了。”
“诺。王妃好生歇着吧。”
玉宛上前来,为我盖好被子,便悄悄地退去了。
我闭上眼睛,却不自觉地想起昨夜恶梦醒来时,自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他的样子。那一刻,眼前那个人仿佛就是我的全世界。
眼角一滴泪顺着鼻梁而下,落在那朱漆枕上,有无限寒凉袭入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