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书这次并没有摔倒，落冰的那一瞬间用手扶冰了，勉强支撑住了。
但是冲击力太大，一只手掌没扶稳，最终是一只手的手肘和小手臂一起撑在冰上，另一只手的手掌扶冰。
虽然是呈跪坐在冰上的姿势，但是落冰的时候是手先落冰，起到了很大的缓冲，所以虞子书的腿并没有多大的痛感。
张漾洲一下冲到了她面前，双手掌住她的肩膀，眉头紧皱，满眼的小心翼翼：
“你没事吧？哪里摔倒了？”
“子书！”
大家都滑了过来，关心道。
显然虞子书并未受伤，众人都觉得张漾洲的反应似乎有点过激。
“没事没事。”
虞子书鲜见地没有笑容，淡定地拍了拍张漾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你别太大惊小怪了，手扶住了冰的，没受伤。”
张漾洲听见虞子书淡定的语气，眉头不由得舒展了些，但还是没有松口气：
“真的没什么吗？需不需要去看看？”
“我说了，真的没事。”虞子书撇开张漾洲的手，颔首道，“这次是我的问题，你不要担心。”
“不，是我……”
“我说了不是你的问题。”
虞子书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但是大家都隐隐约约体会到了其中些许的不容置喙。
张漾洲一听，也噤声了。手还是尴尬地悬在空中，不敢轻举妄动。
荔菲菲对于两人的对话感到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两人怎么好像是在纠结谁的责任这个问题？
不过每对队友的相处方式不一样，荔菲菲也不想去妄自评论他人的相处方式。
虞子书看着张漾洲的神情，脸色和语气都放松了些，又露出了一个坦然的微笑，摸了摸张漾洲那头有点微卷的清爽的短发：
“没事。四周抛跳成功率本来就挺低的，所以我们才应该更多地练习。不多摔几次怎么能保证奥运会的成功呢？哪个跳跃不是这么摔过来的？很正常，这次是我转速不够，也没站稳，你做得很好。我们先休息会儿吧，等会儿再继续。”
“嗯，好。”
听到虞子书的话，张漾洲抬起因焦急羞愧而涨红的脸，紧张地看了看虞子书的神情，看见虞子书一脸无所谓的微笑，张漾洲终于也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扶着她站了起来。
关心自己的女伴很正常，但是确实练习中摔倒是个家常便饭的事情，每天都要摔个几回才算正常。张漾洲这个过大的反应的确是有点叫人匪夷所思。
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更多的是……怎么说呢，害怕？
荔菲菲看着张漾洲绷紧的下巴和紧抿的双唇，陷入了深思。
张漾洲扶着虞子书去休息室休息了，东方梅教练也跟着去看了看。
柯琛綦清继续训练，刚回来的田瞳看见荔菲菲例行损了几句之后便也加入了训练。
对付完田瞳之后，荔菲菲也想去看看虞子书的情况，便跟着去了休息室。
一到了休息室外走廊的入口，便听到东方梅好像是单独拉着张漾洲说些什么。
鬼使神差地，荔菲菲就起了偷听的心思，于是趴在墙边听了起来。
“漾洲，我知道你关心子书，也知道你要一直放不下四周抛跳这个事……”
又是东方梅那熟悉的循循善诱的语气。
“但是你不能每次反应都这么大，我都怀疑这都成了你的一个心结了……”
“没有。”
张漾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可是你这反应怎么回事？摔倒是个家常便饭的事情，你和子书平时的训练也经常摔倒，可唯独碰上四周跳你就这么……”
“我知道，教练。”
“每次我一说你就‘我知道’‘我知道’，你真的听进去了吗？”
张漾洲无言。
“运动员的心态比状态更重要。我和国家队那边也商量了一下，你们现在的竞争力已经够了，四周跳这么高风险的确实也没必要……”
“有必要。”张漾洲猛然抬头，打断了东方梅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很 有 必 要。我们……这次一定要奥运夺冠。”
东方梅无言地盯着张漾洲看了一会儿，眼神复杂。最终，她叹了口气：
“好，我相信你们。但我要提醒你，要是下次再比赛中遇到这种情况，你不能停下来。”
张漾洲盯着东方梅。
“就算子书摔倒了，你也要继续滑。一个人打断了比赛节奏影响不大，扣分不多，她还可以跟上你。要是你也跟着丢了节奏，损失就大了。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你知道的吧？”
“……嗯。”
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张漾洲只好应下。
荔菲菲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比赛中女伴失误了或者受伤了，男伴不管不顾继续滑的话，怎么说都觉得过不去，很没有人情味儿。可是为了比赛，这就是必须的，要是男伴停下来关心女伴，两人的节奏同时被打乱，不知道成绩会有多糟糕。
正当荔菲菲蹙眉深思的时候，张漾洲突然走了出来。
荔菲菲一惊，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很明显已经晚了，张漾洲已经和自己对视了。
荔菲菲大脑飞速运转想找个路过的借口，张漾洲却表现出一副懒得追究的模样，瞥了荔菲菲一眼便朝更衣室走去。
张漾洲还在心有余悸着。脑海里忍不住回想起了18年冬奥会后。
“张漾洲，不是阿姨怪你，子书的腿伤恶化，你敢说和你没有关系？”
一个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站在病房外，紧蹙着眉头瞪着张漾洲。
此时的张漾洲清新俊逸，挺拔潇洒，但脸色却十分苍白。
“对不起蒋阿姨。”张漾洲的语气低微却笃定，“完全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子书，对不起我们的梦想。”
“梦想？”蒋阿姨冷笑，“你好意思在子书面前提‘梦想’？从小到大，人人都说你张漾洲才貌双全，天才少年，说我们子书配不上和你搭档……”
“不，不是这样的阿姨……”张漾洲赶紧解释道，“我的女伴，有且只能有子书一个。”
蒋阿姨的脸色更加讽刺了：
“你知道子书从小为了不给你拖后腿有多努力吗？她以为，只要她拼了命地去追赶你，拼了命地去练习，终究会完成你们俩的梦想。”
蒋阿姨顿了顿，故意拖长了声音：“哦~不，准确来说，是你的梦想。”
张漾洲无言。
“可是呢？到头来亲手毁了你们俩梦想的居然是你！0.1啊，就差那么0.1分……”似是不忍再回想下去，蒋阿姨痛苦地摇了摇头，“你不是最厉害的吗？你不是有天赋吗？怎么反倒是你拖了子书的后腿啊！你说这讽不讽刺……”
后面的话，张漾洲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整个脑子都是子书上场前对自己笑着加油的样子；
是小时候的子书虽天赋不高但一遍又一遍永不言弃慢慢练习的样子；
是子书每一次在比赛后觉得自己拖了后腿强忍悔恨的泪水的样子；
是子书穿着如天仙般美丽的黄色舞裙，在空中飞舞，最后重重摔倒在地上的样子；
是子书艰难地撑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却一反常态脸色凶狠对着自己吼：“继续啊！”的样子……
“子书……对不起……”
张漾洲站在病床前，不敢看虞子书。
他明明那样坚定地对虞子书保证过：
“我们一定会站上奥运冠军的领奖台，交给我吧。”
结果自己辜负了虞子书的信任，把一切交给他的结果，居然是这样……讽刺而又现实。
“没事。”
虞子书的语气十分的冷静，脸上虽依旧挂着大家闺秀般的微笑，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光芒。
张漾洲刚一走，东方教练也跟了出来，一转角便迎面撞上了正转身的荔菲菲。
“哎……”
“哎哟你吓死我了！”
东方梅“呀”字还没说出口，荔菲菲便一个惊叫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干嘛呢？大惊小怪偷鸡摸狗的？”
“额，没……”
荔菲菲局促地眨了眨眼睛。
东方梅细眉一挑，眼睛闪着精光，一脸八卦：
“怎么？跟踪张漾洲啊？你暗恋他？”
“哈？”
荔菲菲皱着眉头，抬头望着东方梅。
东方梅有时候开玩笑嘴里没个把门儿的，自己这时候哪有心思谈恋爱？她甚至觉得东方梅在这种时候给她开这种玩笑是在侮辱她。
看着荔菲菲脸色一沉，东方梅自然是见好就收：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
“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你觉得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思搞这些？”
荔菲菲知道自己现在有点咄咄逼人，但是在奥运赛季来临前夕，自己每天为前途焦头烂额，担心着何去何从。东方梅还来开谈恋爱这种玩笑，是把她之前的努力当什么了？
“哎呀，不要这么严肃……”东方梅没个正经，“嘿嘿”地笑着拍了拍荔菲菲的肩膀，被荔菲菲无情打开，“我这不是看你在纠结退役的事情嘛？开个玩笑调剂一下。”
“我还没考虑好，不要随便开玩笑。”
东方梅看着荔菲菲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心想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叛逆期吗？
想起小时候跟自己瞪着大眼睛，嘴巴都要撅到天上去了，眼泪汪汪还一直深呼吸不愿意哭出来的那个气嘟嘟的小可爱包，东方梅觉得眼前这人和记忆中的简直判若两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岁月是把杀猪刀”，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她这种中年妇女，还适用于荔菲菲这种中二少女。
“哦？”东方梅又摆出了荔菲菲最讨厌的那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漫不经心地回答，“行，那你慢慢考虑。反正也跟我没关系了。正如你所说——我早就不是你的教练了。”
荔菲菲闻声蹙了蹙眉，便走向了更衣室。
回家吃完晚饭后，荔菲菲没忍住，又提着冰鞋来了冰场。
荔菲菲站在冰场外探头探脑，贼眉鼠眼地向里面看，嘴里嘟囔道：“他们应该已经走了吧……”
“菲菲！”
一声熟悉的，憨厚又慈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荔菲菲欣喜地回头：“老杜！”
只见冰场外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一个慈眉善目的60岁出头的老人摇下车窗，操着一口东北腔，笑着看着荔菲菲：“又来滑冰啊？”
“额，嗯。”
一瞬间的尴尬之后，荔菲菲笑着回答道。
“都好久没见了，又漂亮了！这赛季感觉怎么样啊？”
“哈哈……”荔菲菲的笑声都透露着一丝尴尬，“如您所见，不怎么样嘛。”
“没事没事，聂鲁达曾经说过：‘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老杜是个热衷于给人喂心灵鸡汤的老书虫，荔菲菲已经见怪不怪了，尽管并不知道聂鲁达是谁，荔菲菲还是笑着回答：
“借您吉言咯老杜。”
“害！跟我客气啥？快去滑冰吧！看你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你个冰痴！你就甭给钱了，我都看你在我这个冰场滑十多年了。”
“谢谢老杜！”
荔菲菲笑着鞠躬后便跑进了冰场。
荔菲菲快速地滑行在冰面上，享受着迎面而来的冷气和速度带来的刺激，感觉全身的细胞都在燃烧。
得益于东方梅年轻的时候去日本外训过，荔菲菲也从她那里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习得了在国际上颇为好评的特色的“日系滑行”：行云流水的速度，却有着如沐春风般的细腻和柔顺。
用刃，步伐都浑然天成般自然优美，干净利落。
一段挥洒自如的助滑之后，右脚干净利落地点冰——勾手三周跳！
荔菲菲对于自己的状态还比较满意，现在时间比较晚，冰场上没什么人，她能放心地练习跳跃了。
又是一段快速的助滑，转身后左前外刃蹬冰，向前一跳——
“啪”地一声，荔菲菲摔倒在了地上。
对摔倒习以为常的荔菲菲拍了拍身上的冰屑，便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滑行。
刚才起跳速度是够了的，蹬冰力度不够。看来是最近练习少了，力量下降了，还得多练。
荔菲菲在心里默默分析着，又开始了助滑，不厌其烦地做着那个练习了成千上万次的跳跃：阿克塞尔三周跳。
左脚撑冰，把腿部力量集中在大腿，一个屈膝，用尽全力蹬冰，右脚微微悬空向前空用力一滑，带动身体在空中转体——
“啪”地一声，荔菲菲又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她倒也不懊恼，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又拍了拍冰屑，继续开始了练习。
就这样滑 跳 摔倒，滑 跳 摔倒……荔菲菲不知道练习了多久，摔倒了多少次，周围人都渐渐走光了，才成功了一次。
“yes！”
在右脚成功落冰的那一刹那，荔菲菲兴奋地举起了拳头，往身旁一看，笑容凝在了脸上：
“张漾洲？”荔菲菲有点不可思议，“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