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
这两个字，在上上个赛季之前，从来没在荔菲菲的字典里出现过。
“谁说女子不如男！女生也能完成四周跳！”
在2018年12月的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上，已经连续蝉联两届总决赛冠军的荔菲菲面带笑容，眼含热泪，铿锵有力地说道。
聚光灯照耀在站在最高领奖台的那个女孩年轻的脸庞上，满脸的自信飞扬，满眼的自豪骄傲。
她望着台下欢呼雀跃的冰迷，望着一旁喜出望外的教练，望着头顶鲜艳夺目的红旗。她满眼都是光明的未来。
在空中转体四周！这曾是男选手才能完成的动作。
在她之前不断有世界顶尖的女选手尝试，但都以失败告终。
是她！向世人证明了，四周跳，并不是男性的特权！
她的成功还激励了无数从事体育项目的女生——大家都想像她一样巾帼不让须眉。
对，没能参加这次奥运会是莫大的遗憾，但那又怎样？她还年轻，她还有下一届，她还有无限的可能！
她是当之无愧的巾帼英雄！
她一路顺风顺水，过关斩将。
她本该前途无量的。
——至少在上上个赛季之前，她是这么认为的。
可谁曾想，命运的剧本，向来那么戏剧且可笑。
在2019花样滑冰世锦赛前，她由于右腿膝盖疲劳性骨折未能参赛，没有完成粉丝和自己对她连冠的期望。
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次只是个意外的小插曲。毕竟花样滑冰属于高危运动，没有哪个顶级运动员不是伤痕累累的。反正对于荔菲菲来说，这也不是第一次骨折了。
而只有她自己能够最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素质正在走下坡路。
荔菲菲心知肚明，这并不是外界传言的什么“揠苗助长遭到反噬”或者是“心里压力过大”，这真的只是因为自己到了那个年龄了。
随着发育期，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跳跃越来越沉，空中转体越来越困难，旋转也越来越吃力，体力也大不如从前。
奥运后，为了提高自己，荔菲菲主动申请了外训，来到了全球闻名的那个芬兰的花滑宝藏之地：海鸥俱乐部。
每年高达200多万人民币的外训费用，国家队替她承担了一部分，可是剩下那一部分仍然高得吓人的费用以及在芬兰高额的生活费让她本身还算是小康的家庭不堪重负。
“菲菲啊，没关系，爸爸妈妈就算把房子卖了，我们不是还有车吗？租房子也是住，买房子也是住，都差不多的……你在国外要好好的，听话，啊。”
荔菲菲紧紧握住手机的手指发白：
“妹妹怎么办？上幼儿园这么贵……”
“没事，咱家又不穷，你妹妹和我们一家的生活水平是肯定有保障的，只不过暂时把房子卖掉来支持你的训练费……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芬兰那边条件这么好，好好珍惜，出人头地，等你拿了奥运冠军，咱们就挺过去了，啊。”
对，坚持，只要坚持，拿到奥运冠军就好了……
荔菲菲拼了命地去接商演。周末休息日每天两场连轴转的冰上演出让本就因训练精疲力尽的荔菲菲更加身心俱疲。
不论再怎么累，荔菲菲只要一想到冬奥会那块闪耀的金牌，全身就会充满力量：“苦日子都是暂时的，只要我足够努力，我一定会获得回报的。”
她不信命。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天命，那她就逆天改命！
于是她拒绝了教练团队提出的暂退一个赛季休整的建议，手术痊愈后继续没日没夜拼了命的训练。她到了这个年龄，如果真的休整了一个赛季，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现实接连将她击溃得挫骨扬灰。
——到底是什么，让我当时有这样可笑的信心呢？
到底为什么，自己会沉浸在那个童话式的鸡汤中呢？
伤愈复出重振旗鼓的她随着万众的期待，站在上个赛季末的2020年花样滑冰世锦赛赛场上，却爆冷得了铜牌。
而在刚刚结束的2021年花样滑冰世锦赛上，无数冰迷期待着他们曾经的花滑女王能够满血复活，一雪前耻。
可是竞技体育没有奇迹。
现实泼了所有冰迷一头冷水：
荔菲菲作为一直以来节目难度配置最高的选手，这次她甚至没有将自己独一无二的杀手锏四周跳放进节目配置里，甚至连曾经最拿手的大杀器：3A也失误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的。
她只知道在短节目第一个跳跃：阿克塞尔三周跳失败摔倒之后，她整个人仿佛都脱力地陷入了一个无限软的大床里，被包裹着，胸口被挤压着，无限下坠——随后包括自由滑在内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
最终，她连前五都没排上。
颁奖典礼的旗杆上终究是没有飘扬起那一抹振奋人心的鲜艳红色。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倒在沙滩上。
颁奖典礼站在观众席的她，耳边嗡嗡直响，如同海水将自己淹没，根本听不到全场的沸腾。这所有的热闹，欢喜，皆与她无关。
从青年组开始算起，在自己参加过的世锦赛颁奖典礼上，她站在观众席而不是领奖台上，这在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不是面对着镁光灯和满场粉丝，而是面对着春光满面的胜利者，这还是第一次。
这个视角倒是挺新鲜的。
荔菲菲觉得奇怪，她仿佛都感觉不到想象中的崩溃，失落。看着漫天的彩带，光鲜亮丽意气风发的得奖选手，对比着淹没在人群中的自己，她讽刺地笑了笑。
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笑自己盲目的天真；
笑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是白费；
笑自己让家人白白跟着自己受了三年苦；
笑家人以为自己能够让他们苦尽甘来……
她对不起为了自己受苦的父母，还有那年幼的妹妹；
对不起对她寄予厚望的所有冰迷……
她对不起她自己。
其实这个赛季开始荔菲菲自己也考虑过退役这个事情的，毕竟在这个吃青春饭的体育竞技项目中，十几二十出头就退役的前辈大有人在。
可是她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世锦赛结束那天晚上由东方梅点破了提出来，自己像是被人从逃避现实的温室中突然抽离了出来。一番发泄后，反倒是想开了些。
退役……是吗？
其实听起来还不错。
至少自己不用每天都忧心忡忡，不用每天都克制食欲，也不用每天都累死累活了。
更不用在北京冬奥会上丢人。作为东道主，将金牌拱手相让给外国人。
我的职业生涯，难道就这样，到此了吗？……
双眼失焦地这群茂腾腾的后生，这群来势汹汹的后起之辈，让她光芒尽失，颜面扫地。
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选手们，荔菲菲满眼都是16岁的自己。
她本由衷地佩服着那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努力且美丽的后辈们；那些依然拼搏，奋力前进的前辈们——还有依然坚守在前线的弗洛夏。
可是这种落差，再生性善良的人也难免会生出妒意和恨意来。
荔菲菲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xx不来参加这次比赛，如果xx也受伤了，如果xx那一跳失误了……
可是她的道德感马上会将这些危险的想法抹杀掉。每次这些邪恶的念头蹦出来后，荔菲菲总是会感到被羞愧所淹没。
后来她才发现，她恨的，从来只有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