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江被从木华寺放出来的时候,正是二月将末,这个时节木华寺的桃花开得正好,沈暮江站在桃树之下,恍然之间就想起了当年初见秦长瑛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开始,小丫头就是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嚷着要他娶她,一晃这么十四年过去了,当初不觉得二人会有何发展的她,却是深爱上了这样一个曾被自己拒绝过多次的人。
这十四年来,秦长瑛一直都是她的责任,只是从当初的旧友之托,变为了现在的生死相随。
“施主,请随老衲这边来吧。”沈暮江是木华寺的住持亲自放出来的,因此也是由木华寺的住持引得路。
“绍儿呢?”沈暮江生性淡漠,对于这囚禁了他的自然也是没什么好感,一见人来,便是问道。
前两日宫里突然送了孟绍过来,说是他与秦长瑛的孩子,沈暮江被囚禁在此处整整五年,乍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可当看见那张与自己和秦长瑛如此相像的眉眼之时,他却能够明白许多事情。
根本不必有所怀疑。
他现在只想要见到孟绍,见到秦长瑛。
然主持却只是说道:“殿下一早便是被宫中的銮驾接了回去,施主不必担忧。”
“宫里?”沈暮江一听便是蹙起了眉头,此时孟绍被接回去,而她又在幽禁之中被放了出来,想来也是孟临所为。
“施主出了木华寺之后,还是要去皇宫之中抢人?”住持轻叹一声,问道。
“那是自然。”沈暮江也不怕这老住持知道,左右都是孟临能猜到的事情,还能害怕谁去说?
“这便是下山的路了,”老住持停在一处长阶之上,转头对沈暮江道:“还望施主听老衲一句劝告,不该认的关系,还是不认为好。”
“这大祁,已然是大变天了。”
沈暮江没有理会老住持的感慨,沿着长阶向下,便是听得了身边有人议论。
无非是妖妃祸乱朝政,百姓名不聊生的话题,沈暮江不是不知道寻灵山那些秘辛,所以对于妖妃这种愚昧的言论不置一词。
“新皇帝登基,想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吧。”与沈暮江一般同是下山的人对身边人道。
沈暮江听后脚步一顿,刚好是在那二人的旁边停住。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皇帝被妖妃害死了,她又这么一个皇子,自然是要回去继承皇位的。”身边人摇了摇头,“只是可怜了,那大皇子也就五岁。”
被关在木华寺中的这些天里,沈暮江是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的,现在听人说起那一位五岁的皇子,不用想也知道是孟绍,当即便是抓住了那人的衣领,问道:“你说大祁的皇帝死了?”
那人猝不及防间被这么一抓,自然惊讶,结结巴巴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皇帝是在三日前去的,据说是死在了妖妃手中,毫无防备之间,一杯下了毒的茶水入口,当即便是没了性命。
“那现在当朝的是谁?”沈暮江问道。
“那……那自然是丞相大人辅佐的太子殿下了。”
沈暮江手一松,那人也被吓得不轻,刚一脱身便是急忙地跑了,而沈暮江却是在心中暗自宽慰着自己。
若是秦怀叙当朝,那么孟绍便是一定没有危险。
思及此出,她又想起了方才那人说的妖妃,只将她当做玉凉,毕竟她的身份,一直是与寻灵山脱不出关系。
沈暮江便只是这么想着,对于秦长瑛来了皇都中这件事情丝毫不知情,也不过只是到了山脚下,便买了一匹马,连夜赶回了皇城。
不论是秦长瑛沈暮江还是孟临,甚至是许静欢,她们这一辈子都不过只是一场设计,经由人牵着线走到她们逃离不了的结局。
先是秦怀叙,再是秋华,之后便是方璟。
就像是谁也无法阻拦一般。
赶到皇都的时候,正是三月初,皇都中的桃花开始凋败,一如当初她在苏府之中遇见秦长瑛时的场景。
却平添了几分萧瑟凄凉。
皇都的百姓,相较之前不再是死气沉沉地,而是略带了些喜上眉梢,好似将来的生活都有了盼头。
沈暮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当初彰帝才登上皇位的时候,大祁上下便是这般,期待着改换新主之后,便再也没有名不聊生的痛苦。
如果说那时候沈暮江是欣慰,那么现在,唯有一个想法漫上心头,沈暮江当是忐忑的。
“皇都这几日,可曾发生什么事情了?”沈暮江随手便是拦下一个人,问道。
“你还不知道?”那人也是个和善的,被拦住也不恼,只是面上的惊讶也不知是因半路被拦下,还是因沈暮江竟然问出了这个一个人尽皆知的问题。
“妖妃处决了。”
她笑着离开,未曾管愣在原处的沈暮江。
皇宫是不得擅闯的,沈暮江自是明白这一点,更何况秦长瑛就算在皇宫之中,现在具体在何处也是未知之数,她贸然前去,定是找不到人的。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去探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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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沈暮江仰望这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这曾是彰帝亲手所提,在这府门之上挂了多年,就算是彰帝退位,孟临继任,也是没能将这牌匾摘下来,只是当年丞相府一场大火,将这牌匾烧的不成样子,现在倒是难得还能还原了去。
秦怀叙曾与她说过,也是对彰帝说过,她说这一辈子只效忠这么一位明君。
她食言了,却也没有食言,毕竟对于彰帝在位的那些年来说,最后几年,她着实不是一位明君。
沈暮江是知道的,秦怀叙所为的不是辅佐任何一个皇帝,而是她所谓的明君。不为给大祁谋得什么太平盛世,而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名垂青史。
一个自私的目的,往往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掩盖。
那十成新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里边儿出来的,正是要前去早朝的秦怀叙。
“沈暮江?”秦怀叙望着面容憔悴却是不失坚定的沈暮江,却是紧蹙起了眉心。
而沈暮江却是朝着她深深施了一礼,“天色还早,可否耽误丞相大人一点儿时间?”
沈暮江在秦怀叙身边待了二十余年,对于她的想法习惯可以说是最熟悉,自是知道她每一日早朝都会早上一炷香的之间,如此耽误一会儿,倒也不影响。
秦怀叙没有推辞,便是遣散了身边的人,却也是没有让她进去府中的意思。
“大人如今还是这大祁的丞相,真是可喜可贺。”这一句平淡说不出是真心还是嘲讽。
也许都有吧。
秦怀叙这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这个丞相的位置,以及在这个位置上得来的成就,她甚至希望大祁所有有人,包括那龙椅之上的历代帝王,都说着一句话。
那便是大祁的兴衰,都掌握在她一人手中。
秦长瑛不得不说,她做到了。
是了,秦怀叙做到了,大祁的百姓将她视为与皇帝平起平坐的地位,可她却依旧不满足,还是要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她俯首称臣。
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如此。
于是彰帝不再听从她的意见,她便是利用秋华所设计的妖妃咒言,将彰帝推下皇位。
“你所要的,一直都只是个傀儡皇帝。”沈暮江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平静,却是说的对面的人怒目而视。
好似被戳破了什么隐晦的心思。
“我要的,是要心怀这个天下的皇帝,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莫须有的咒言,便能毁去。”
沈暮江嗤笑一声。
这么多年了,秦怀叙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她沈暮江从来就没有看清过。
或说早便看清了,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那曾是她最敬佩的人,也是他深爱之人的父亲。
他曾经帮秦怀叙,手刃过自己的朋友,更是连同敬佩他也一直与他兄弟相称的高映礼,也是因为秦怀叙的一句话,而死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沈暮江一辈子也洗不清的血债。
“你笑什么?”秦怀叙问。
沈暮江嘴角的弧度不减,“我也不知道我笑什么。”
是啊,他笑什么呢?笑她信错了人也帮错了人?
那才是真真儿的可笑。
不说也罢。
“秦长瑛呢?”沈暮江也不欲与她多说,直言问道。
“她死了。”
秦怀叙说的云淡风轻,说完便是准备走。
“你再说一遍。”沈暮江挡在她的面前,言语之中已经带着怒气。
秦怀叙这些年苍老了不少,四十已经过半的年纪,却是让她的窑背也有些佝偻,而她却是与沈暮江对视,那气势丝毫不减当年。
“沈暮江,你当是比我明白才对,秦长瑛已经死了。”
“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能忍心……”
“我怎么忍心?”秦怀叙怒言打断她,“她是为你寻仇而死的,沈暮江,她是被你害死的!”
沈暮江一顿,不明白秦怀叙的意思。
“你听不懂,是吗?”秦怀叙问她。
“好,我告诉你秦长瑛怎么死的。”秦怀叙咬牙冷笑一声,“若不是你将她厌弃,让她起了嫁与孟临的心思,她又怎会惨死宫中!”
沈暮江只觉得秦怀叙所说的是个玩笑。
当初非要逼迫着秦长瑛嫁入瑯王府的,那分明就是秦怀叙,就算那时候她未曾被迫失约,秦怀叙也会用尽方法将秦长瑛送过去。
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将责任全数推到沈暮江身上?
沈暮江不作言语,因为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当年他所崇敬的人。
也许一直都不是。
“这么些年了,这倒是第一次,你令我这么失望。”
若是在以前,沈暮江定是不会这么与秦怀叙说话,只是现在在沈暮江眼中,秦怀叙已经是病入膏肓。
那名为权势的毒,深入骨髓,非药石可医。
“你凭什么与我这么说话?”秦怀叙显然是吃惊的,于是怒言骂道。
“我凭什么不能与你这么说话?”沈暮江迎上他,那双眸子却是冰寒满布,“是因为你曾是我的二哥,还是因为你是我最爱之人的父亲?”
“抑或是,因为你是这大祁的丞相?
秦怀叙咬牙怒目而视,不消片刻却又敛去了怒意。
“沈暮江,秦长瑛能有你对他这般,是他的幸,也是他的不幸。”
这句话沈暮江却是赞同的。
只是他却不觉得,秦长瑛若是没有爱上他,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这一场又一场所谓的“命数”之中,不管有没有沈暮江存在,秦长瑛都是逃离不了。沈暮江想要救他出来,最后只是连着他自己也越陷越深。
“秦长瑛在哪儿?”沈暮江懒得与她再多说一句,便直接问道。
“我说过了,秦长瑛已经死了。”
“你是她的父亲,却要眼看着她走向绝路?”沈暮江问。
“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相信,秦长瑛已经死了,就前几日,死在火刑架上,是我这个父亲亲自点的火。”
“我不相信。”沈暮江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他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总归是你的目光,从来没有分给你身边的人,秦怀叙,我以为傅晚的死能让你后悔,却不知道,你已经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傅晚的死,轮不到你来说。”
“可她确实是因你而死。”
“她是死在孟临派人放的那一场火中,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沈暮江忽而便是起了怜悯之心。
如秦怀叙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悲哀的?
他守着自己愿求不满的权位,身边却是连个陪伴的人也没有,百年之后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他收尸吧。
他硬是要走上一条不能出错的路,因为只要他错了一步,便是要被天下人诟病。
“她的死,确实是与你无关。错只错在她当初恰好在丞相府中。”
“秦怀叙,这人世间有不少人,因为在你的身边,而遭遇了人声之中最大的不幸。不论是如秦轩那般曾经追随过你的人,抑或是如傅晚秦长瑛这种,将你视作至亲的人。”
“你不配。”
沈暮江觉得实在是有些讽刺,当初追随秦怀叙的人,基本已经不剩下几个。
三月初九,大祁中人在期盼之中,终于等到了这个日子
大祁中,对于她们认定的不祥之物,总是一把火烧了干净,而正在今日,将于祭台之上,对害死先帝的妖妃进行处决。
这是太史院选出来的日子,三月初九,午时。
这一日不过只是晨光微微照拂人间,祭台下便是挤满了前来观望的百姓,沈暮江在她们中站着,仰望那宏伟肃穆的祭台,想着的却是这里曾葬送过多少无辜的人。
入目的便是好似浴火的长袍,像是凤凰的尾羽一般铺洒在地上,那人临着梳妆台,轻轻描上眉,漫不经心。
秦长瑛是死在皇宫里的。
那一年春末,新帝登基,丞相三次临朝,辅佐在侧;
那一年春末,在百姓眼中,比起绵延百里的桃花更加美艳的,是祭台之上的那一片火光;
那一年春末,他们终于烧死了妖妃……
那一年春末,当是有太多的喜讯席卷了整个大祁,可有些悲伤不会被冲淡,只是被淹没在欢喜声中,没几人会去关心。
然仅仅只是第二年,秦怀叙所犯下的种种罪行皆是被曝露而出,一时之间众人愤恨,他最终也死在烧了秦长瑛的火刑架上,只不过是凌迟,到最后一双眼睛都还瞪着。
沈暮江从来不喜欢展现出自己的锋芒,也没有多少的野心,他这一辈子从被秦怀叙带走,便是在为他卖命。
所以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也算是他识人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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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皇宫。
夜已经深了,云楼的书房却还是灯火通明,桌上永远都摆着各种各样的文书,一摞摞整齐有序,却是遮住了伏案的身影。
屋外的脚步声轻轻而起,男孩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偏头望向窗外。
“陛下,不可分心。”立在身侧的人整理着奏疏,声音虽温和,却是不难听出其中的严厉。
男孩转过了头,听着身边人一句句说着批语,只觉得这么誊抄下来,索然无味。
“陛下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么?”男子轻叹一声,问道。
“听说人死后的七天之内,魂魄总是会回来看一趟……”
孟绍说到一半,男子便是将手中的奏疏一拍,面上虽是没带什么怒意,却是让她另一半的话哽在喉中,没能说出来。
“陛下是真龙太子,怎可迷信?”
男子是知道孟绍在说谁的,毕竟这两天在她们身边死去的,就只有那宰祭台之上活活烧死的妖妃,她临死之前未发一言,只是闭着眼睛,好似在等着解脱。
那把火是秦怀叙点上的,在愈来愈大的火势之中,他恍惚间看见她转眸一笑。
对于孟绍来说,秦长瑛的离开无疑是她自有记忆以来最大的打击,那道伤口被划地更深的同时,秦长瑛便真的只能活在孟绍的过去之中。
“天色也晚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男子甚至没有多安慰一句,安慰的话她从来都不会说,在她看来,只有在悲痛之中才能成长。
为君王者,只为国考虑便可。
孟绍没有说话,只是伏案将她方才说的那些继续批上,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秦怀叙点了点头,倒是难得流露出了赞许欣慰的目光。
“太傅,父皇真的是妖妃害死的吗?”过了好一会儿,孟绍才问道。
“是与不是又有何关系?”
男子许是不愿再多说什么伤人的话,便是模糊不清地回了一句。
“怎会没有关系?如若不是,娘亲便不会因此而被烧死。”
男子哑然,望着小孩微微泛红的眼角,只能将他揽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