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一应夹菜吃酒的声音都止住了,他们三人只定定的看着苏长歌起身出门,又将门带上,借着烛影看向门外,似是有个人影立在那里。苏祈叹口气,“像这孩子这样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苏母亦赞道。
“诚然如此,不知正钦这一辈子积了多大的福分,得子如此。”苏祈想起这段时日以来同苏长歌为数不多的见面,也说道。
苏琬听自己父母这样说,并不以为然,笑着说:“他左右不过是一介武人,又怎会难得?”
“有鸿鹄心思,但心中常有赤子之心,将来不可小觑。”苏祈见自己女儿颇有些轻蔑,忙正色说道。
“我倒觉得他甚是庸俗。”苏琬当着自己父母的面,说话并没什么忌讳。可这话在苏祈听来,却甚是刺耳,尽管苏长歌此时对自己犹有些芥蒂,但是苏长歌能豁出前程去帮自己救出妻子女儿,他心中便认苏长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了,骤然听见女儿如此评价,苏祈有些生气说道:“他是你救命恩人,你不可这样不知恩图报。”
苏琬瘪瘪嘴,被苏祈这话激到心中痛处,她早已对独孤寅芳心暗许,此番被投到狱中,她自认独孤寅必会倾尽全力相救,却得知独孤寅出使风弋。本以为,待到独孤寅自风弋归来,自己同母亲便可被独孤寅救出牢中,便可以同独孤寅鸳盟共结此生不离,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苏长歌竟潜入中卫将她们从牢中救了出来,而自中卫绕路北晋回归风弋这一路上,苏琬早已开始怨恨苏长歌,她认为若是没有苏长歌此刻自己已经成了独孤寅的夫人。今日虽苏长歌促使他们一家相见,可苏长歌话里话外的意思更让苏琬生气,想着自己一家现在到了这个情形大半都是拜苏长歌所赐,心中怨怼更甚,却不曾想自家父亲竟还对苏长歌千恩万谢,而自家母亲亦对苏长歌称赞有加,由是不由得将心中怨愤径自脱口而出。
说到实处,苏琬不是不知当下于他们一家人而言,这个局面已然是大好,尽管一家人不能日日相见,可终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但苏琬却总是忍不住地想着,若是当初由独孤寅相救该会是个什么样的十全十美之境地。再看向门外苏长歌身影时,苏琬不由得生起气来。可苏琬不知道的是,于苏长歌而言,苏琬的身份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世家姐姐,更是同他有婚约之人。苏长歌常年习武、读书,学着如何为将帅,学着如何能在这纷乱朝局中孤身自处,更学着如何能令天星阁发挥其最大用处,于儿女之事并没多少时间来想,中卫崇城之外农庄一见苏琬,他更几乎就认定了这便是他将来的妻子,或许是关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许是关乎于这一份承诺,究竟是因为什么苏长歌心中无暇细想。更何况,苏母同苏琬客居叶家,想来两家结为姻亲应该不是难事,每每见到苏琬,苏长歌虽然心中欢喜,可面上却不曾露出分毫。
一个门内之人,困于自己的相思之情,囿于自己“如果当初”的那份执念,便重重地将这门关上;那门外之人,哪怕一颗真心都掏了出来,也扣不开们门内人的一点点门缝。所谓世事,不过如此,分不清什么先来后到,也论不清什么伦常道德,只不过不是喜爱之人所做的事情这一简简单单的原因,便就做了再多也都是错的。当下,苏琬同苏长歌便是如此了。
苏祈乍听这话,面上甚是不悦,但同妻女分别时日甚久,更想到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抑或是再也见不到,苏祈便将斥责女儿的话重又咽了下去。苏母见苏祈面上变了颜色,便也知道女儿这话说的甚不合适,忙拿别的话岔开了,自去说别的事情。月至中天,漫天星斗交相辉映,苏长歌小时就爱坐在院中望天,长大些自家师父齐云也会陪着他坐在院中看星星,那时节,齐云边摇着手中折扇纳凉,边对苏长歌说着诸天星斗有何种故事,说到兴起时,齐云还常常将折扇“啪”地一声合上,用扇子遥遥一指告诉苏长歌这是什么星宿,那是什么星宿。如今素立院中,陪着自己望天的师父现今不知何处,而这漫天星宿纵然自己全都识得又能如何,终究再也回不去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正想着,万宣手里捧着一袭长衫走到苏长歌身侧,微微躬身说:“将军,夜已深了,尚有些凉气,将军不若再披上件衣服吧?”
说着,万宣便将手中长衫展开,给苏长歌披在身上,二人一前一后站在房门之前,这间屋子是叶府正堂,亦是叶府最大的一间屋子,即便苏长歌就站在门口他也听不见屋内在说些什么,见万宣过来便说:“你大概从来没来过禹州吧?”
“很小的时候来过,自我记事起就一直随着哥哥在外地了,近些年才常驻在黑山口。”万宣答道。
“我在这儿长大,这个府中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的很,可再熟悉也回不到从前了。”苏长歌叹口气说道。
“人总要往前走不是吗?”万宣笑笑说,“我哥常说,让我凡事往前看。”
“你哥没说错,凡事不往前看,只怕是要诸事不成了。”苏长歌哑然笑着说,“但人,有时候停下来,却总忍不住向后看,看看这一路上有多少人和事……”
正说着,苏长歌身后的门竟开了,苏祈同苏母和苏琬一道出来了,见苏长歌与万宣站在门口,苏祈道:“夜已深了,我们已经叙完话了,一切都听你安排了。”
苏长歌点头会意,趁着月光向苏祈三人看去,虽他们面上犹有悲色,眼中尽是不舍,但也顺从地跟在苏祈身后。这边,苏长歌只不过轻轻向万宣扫了一眼,万宣早已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苏祈道:“苏老将军请随我来。”刚走出几步,便有一个自幼就在叶府服侍的老仆走了过来,领着苏母与苏琬回了后院。
偌大个叶府,重又回归寂静,只有院中鸟虫还兀自叫着,苏长歌亦觉得索然无味,当下便回了自己房中。一夜无话,至次日叶东携家眷同苏长歌一道往平丰城而去,护卫兵丁打出了禹州将军和宣南将军的旗号,一路行去,官道之上见者无不噤声望尘而拜。
却说远在平丰城中的向罡,自从得知苏长歌押着苏祈从禹州绕道,甚至还停了几日又带着苏祈去拜祭了叶正钦,他便心中老大不舒服。但他自己推想,苏长歌如此正大光明之行事,必然也是得了王上首肯,心中纵然不悦也说不得。恰又逢长公主云沁近日春乏,身子不大舒服,向罡也不常前去长公主府上,只日日将寇泽拎到自己这儿来。
这寇泽虽是科举出身,亦是世家子弟,但其对于向罡从来都是上赶着拍马屁,如今见向罡每日都让自己过去,开心的不得了。日日都让府中人去搜罗些新奇玩意儿拿去给向罡解闷。向罡也乐得有人在自己跟前晃悠,更何况还是这么个嘴甜的人,推算着苏长歌叶东将近王京,向罡便问寇泽可曾听过宫中传出什么消息。寇泽挠了挠头想了半日,才说道:“不曾听说有什么消息,左右第一件大事就是要为叶小侯爷庆功罢了。”
说完,寇泽又好像想起什么,忙接茬说:“说到庆功一事,今年尚且不到年中就已经有大大小小三场宴席,同往年情形是大不相同了。”
向罡听这话,并不作声,寇泽说的这事他心中已经想过,自今年先王薨逝之后,诸多事情发展均不在向罡能预想之内,这许多天来向罡虽忙着和谈一事也是忙忙碌碌,可是一旦闲下来,他这心中却总是觉得不安。
见向罡不答话,寇泽便又说道:“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苏长歌,当初竟能让丞相以自己项上人头作保,令他出征黑山口……”
“对了,就是丞相。”向罡被寇泽这一句话提了个醒,一切的一切最本源就是因为丞相胡文华当众以项上人头作保,使得苏长歌领兵出征,更是一手促成苏长歌如今声名煊赫的局面,而自这以后许多事情发展便都脱离了向罡的预想。他有些想不通,丞相胡文华素来与叶家并无交集,私下更无往来,在那个千钧一发之时,胡文华竟能抛却一切要让苏长歌出征一事令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向罡本就心中存了诸多疑惑,经寇泽这句话,更是疑窦丛生。
“依你看,丞相当初为何会为苏长歌作保?”向罡随口便拿这话问寇泽,倒也不期望寇泽能说出些什么原委。
可当下,寇泽听向罡如此问自己,想都没想便说:“只怕是王上授意罢了。”
向罡本斜倚在榻上,骤然听见寇泽这样说,几乎是立时转向寇泽,寇泽吓得手中瓜果都掉在地上,他以为是自己随口说了什么话惹得向罡不高兴。向罡忙立起身子拍案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句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