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齐师父知不知道一句话?”
“什么?”齐云此刻亦有了聊天的兴趣,便直了直身子问道。
“人无癖者不可与其交。”叶正钦直截了当说道,“就像小齐师父独爱饮酒一样,我之一生除了领兵打仗,唯一癖好便是侍弄些花花草草。听起来虽不像是一个领军的将军所为,但是我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欢侍弄花草。”
“世人有癖好,都是为了愉悦自己罢了。”齐云点点头道,“将军倒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饮酒也是为了愉悦自己身心。不过将军的话,说得的确有道理,人而无癖,不可与其交。”
“小齐师父是个明白人。”叶正钦微笑着赞道,“每每领军征战,杀伐决断都是为了自己心中大义,但当我回到家里自己一个人静下来,却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每每停下来总觉得自己还在战场上,身边的兄弟都拿着刀枪剑戟跟那些北晋士兵殊死搏斗,刚刚从军那阵儿,几乎每天都是噩梦缠身。直到后来,看见我家的老仆人在修剪院中的花草,我竟能静静看了半日,自那以后我才知道,只有这花花草草才能让我从战场上军营里暂时走出来,才能让我记得我叶正钦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机巧做的杀人机器。”
听到这话,齐云竟惊了一下,在外人看来,叶正钦是为数不多能受封为一品军侯的人,又是屡立战功,自然与常人不同,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个威武雄伟的身躯下,竟还有这样一颗脆弱的心,当下齐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伸手从一旁的竹制桌子上取过另一只酒杯递到叶正钦手中,示意他可以喝点酒放松一下。
叶正钦仍是微笑着,接过齐云递来的那酒杯,叶正钦本也是个善饮海量的人,只不过平日里并不喜欢饮酒,仅在庆功宴上才会饮酒。接过那杯酒,刚一入手便闻到一股酒香溢出,他又兀自笑了笑,心下想齐云是个爱酒之人,所饮的酒都是上品,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又说道:“说来,可能小齐师父不信。有时我也在想,若我不是生在禹州叶氏,是不是也会成一个小有成就的园丁。”
齐云亦陪着笑笑,才说道:“我走过这么多地方,叶家别院大约是我住的最舒服的地方了。将军酷爱侍弄花草,在我看来,其实不过是求一个内心安稳罢了。”
“小齐师父说得没错。”叶正钦点点头,“一进叶家别院,我便是个不问世事的园丁,生在花草之中,独爱同那花花草草一起;可是一出叶家别院,我就是那个心怀生民的将军,一举一动都得思虑周全,有时候乔装在街上走着,看见身边那些百姓虽然活得也不甚舒服,可他们都能安居乐业,都不惧怕有一天会流离失所,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辛苦便也都值了。”
漫漫长夜里,熠熠星辰下,叶正钦同齐云这样两个想法和行事都不尽相同的人,竟能安安静静坐在一处,聊着天,着实令苏长歌印象深刻。自他有记忆以来,便知道自己父亲是一名顶天立地胸怀万民的将军,而自他有师父以来,便也知道自己师父是个不受拘束逍遥自在的人。而现今,这样两个人竟把酒对饮,苏长歌坐在一侧默默笑了笑,只静静听着他们说了什么。
齐云听叶正钦这话,心中通透,禹州叶氏素来以守卫边境为宗旨,这一份忠诚和义务是刻到禹州叶氏子子孙孙的骨子里的,于叶正钦和苏长歌父子而言亦是如此。所以,当叶正钦说出这番话时,齐云并不感到意外,叶家的人说出这话,绝不仅仅只是做个样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想了想,齐云便说道:“要将一国百姓都担在担子上,将军不累吗?”
“累又能如何?”叶正钦摇摇头苦笑道,“当你走在街上,你看见那些小商小贩为了区区一斗米一升油费尽口舌,斤斤计较,在那些云端之人看来,这不过是区区之事,一拂袖一句话便是了。可是对那些百姓而言,这便是一家人的一天甚至几天的生计来源。公侯将相,受得都是百姓滋养,若是不能将一国百姓都担在肩上放在心里,那只怕国将不国,家将不家。”
“可将军也不是什么圣人,如此这般,只怕会是拖累了自己。”齐云道。
“所以,闲来无事,我才会靠那些花花草草暂时忘掉那些纷扰。”叶正钦笑着说,“这些年来,倒也是习惯了。”
“将军大义。”齐云又递过一杯酒说道。
想起这段往事,苏长歌犹还记得,次日再随齐云走动时,齐云竟破天荒地又将叶正钦昨夜所说之话生生重复了许多遍,这也才让苏长歌一直记到如今。那时节,齐云对他说道:“你们世代忠良,你也必是同你爹一样的人,可是我们师徒一场,我只愿你事事随心,不必太过被这些浮名所累。”
一路想着,苏长歌便已经回到了府中。万宣一早醒来,听管家说苏长歌已经独自出门去了,正在门口等着苏长歌回来听吩咐。远远见到苏长歌,万宣忙赶上前来道:“将军往何处去了?有何事需属下做?”
苏长歌心情不错,带着笑拍拍万宣肩膀道:“你去让人备上马,稍晚些我去趟宫里。你是军职,现下我还没去兵部把你调职入京的手续办妥,左右你也先同我去趟兵部,调到我这府里任属官吧。”
万宣亦是高兴,面上带着笑道:“多谢将军。”说罢,便就转身去了马厩同着马夫一道备马。苏长歌见万宣喜笑颜开着去了,便先进了屋内,坐着喝了会茶,看了会儿棋谱。
却说万宣一路快步走到将军府的马厩时,那马夫正半靠在圈椅上晒着太阳。这座宣南将军府,最初并非是叶家的府邸,上任宣南将军李卿允受封宣南将军后便搬进了这座府邸,李卿允几乎将自己所有积蓄都用来修缮这府邸了,而日后李卿允因克扣军饷而被查办,自叶正钦受封宣南将军后,云武擎便命人将这座旧府邸重又洒扫干净赏给了叶正钦。叶正钦因嫌这处府邸无多少生气,又另外在城外买了一栋别院住着,因这缘故,城中将军府一切具都是闲置的,唯有这马厩中还时常有人在。
万宣见那鬓角须发间都有些发白的马夫仍还是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哼着府的新人,这马夫虽然态度倨傲,可这马却是膘肥体壮,他是从军之人,自然识得马之好坏,也知道马之重要,单单看马万宣便知对这马夫绝不可颐指气使。想到这儿,万宣便上前几步,先举了个躬作揖道:“您贵姓啊?”
那马夫斜睨了万宣一眼,又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万宣一眼,才说道:“你哪来的?怎么没见过?”
万宣也并不恼,只说道:“晚辈万宣,是从黑山口随着将军回来的,今次想麻烦您给备上两匹马,将军晚些时候想去趟宫里。”
“哟!”那马夫仍还是背靠着圈椅,只说道,“还是将军身边的人呢?”
“日后少不得还得多劳烦您,您多多担待些。”万宣忙又陪着笑说道。
那马夫姓张,因在家中行五,人家都叫他张五,他在这府中亦待了多年,自李卿允还住这府中时,他便在这马厩中喂马了,中间封了府他又辗转了诸多地方,后又听闻叶正钦受封宣南将军,便大老远赶过来表示自己在这儿待了大半辈子,想着能不能在这府里过完余生,叶正钦听了倒也没说什么,自此这张五便又在宣南将军府中扎上了根。张五见过很多将军府中的人,大多都是居高临下看着他,却唯有眼前这个年轻人对自己如此尊重,当下张五便起身先回了个礼道:“您客气了,我叫张五,不过一介马夫,不值您这样。”
“您这是说得哪里话,您看您这儿的马,可都赶得上前线的战马了。”万宣赞道。
“你倒是识货!”听到万宣夸赞自己的马,那张五提起了兴致,便也说道,“以马识人,你眼光不错。先忙去吧,稍后我牵着马去门口候着。”
“那便多谢您了,日后若有时间再来找您请教。”万宣又打了个千儿便转身走了。
张五犹自笑笑,转身也进了马厩中,牵出两匹喂足了料的好马,取出皮质镶银的鞍鞯细细擦拭了一番放好,便又哼着曲一路往府门前去了。站定在宣南将军府门前,眯着眼望着那块先王亲自题写的牌匾,正想着这数十年间这座府第里人来人往起起落落间,苏长歌同着万宣便已经出了门。张五自到宣南将军府以来,其实并未见过苏长歌,到这一刻才知道这座府邸的这一任主人长得什么样子,又细细看去,倒的确是个人中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