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歌下了台阶，望了张五一眼，微微点点头，便一脚踩蹬上了马，后面万宣亦是同样，两人两马一前一后先是往兵部去了。不多时，在兵部处置完万宣的事情，两人又奔了宫城去。在宫城门口下了马，苏长歌嘱咐道：“约莫着我没个一时半刻出不来，我记得这附近曾有个什么茶馆，你不如先去哪儿等着，待我出来自去找你。”
万宣应了一声，刚一转身，却听见身后有人笑嘻嘻地冲着苏长歌道：“哟，这不是叶小将军吗？进宫有何事啊？”
听闻这声，万宣忙又转身会至苏长歌身后，只见苏长歌身前那人身着二品冠带，满脸堆着笑冲着苏长歌作揖说这话。万宣与苏长歌面面相觑，左右他们不过是刚至平丰城中，并不认得几个朝中官员，对这位穿着二品冠带的人，苏长歌满脸尴尬，不知该如何答应，便微微点点头。
那人忙又作揖道：“侯爷您不常在京中走动，想必不认得下官，下官是新任的御史中丞寇泽，今次是进宫给王上请安。”
苏长歌也点点头冷冷地道：“原来是寇大人，久仰大名。”
寇泽这人，苏长歌虽是头一次见到，但往常他也曾在天星阁档案中见过此人，深知寇泽是当今大司徒向罡的第一铁杆，便也就没存什么好脸色。那寇泽却好似浑不在意，见苏长歌爱答不理便又说道：“侯爷您哪里话，侯爷您是高门贵户自然不识得我们这等劳碌之人，日后还得请侯爷您多多关照些。”
“哦，寇大人客气了，叶某一介武夫罢了。”苏长歌仍是冷冷的样子。
见此情状，站在一侧的万宣搭了句话道：“将军，那边请您过去了。”
苏长歌点头，本待直接抬脚就走，但寇泽却还在身前站着，忙说道：“寇大人，本将军还有事要见王上，告辞了。”
寇泽却还是堆着笑，苏长歌刚一走便也转身离开了。一旁万宣目送着苏长歌进了宫城，便自去寻苏长歌说得那个茶馆了。苏长歌使人通报了，一路进了宫城，任由内侍领着自己去见云封。弯弯绕绕，一路走去，却正是往天星阁走得路，眼见得天星阁高耸入云，苏长歌似是想起了一年前同云武擎在这高楼之上的一幕幕事情，心中百感交集。进了阁中，有一内侍迎上来道：“王上正在七层等着冠军侯，侯爷请。”
苏长歌微微颔首以示明白，便往前走去登上这七层高楼去。到了七层时，云封正负手立在窗前，身边并无其他人在，苏长歌正要跪下行礼时，云封却开口道：“不必行礼，你过来，到这边儿来。”
“是。”苏长歌忙应了一声，便走至云封身后。云封并不转身瞧他，只自顾自地说道：“这一遭，你是辛苦了，昨晚那事是我处理地不妥当，才招了这么多不愉快，别放在心上。”
苏长歌“嗯”了一声，但也不答话，只静静站着。云封便又说道：“你我自小就认识，你是个什么性情我还是知道的，但昨夜你当面将长公主的面子驳回，可属实有些不给她面子。哪怕你说回家去问过令堂先是搪塞过去也便罢了，可你偏偏这么说……”
“臣有一事想跟王上说。”苏长歌不待云封说完，先开口打断了云封的话道。
“你说吧。”云封仍是望着窗外，格外平静，似乎是只要有苏长歌在身边，云封便会觉得心中安定。
“黑山口一役，我军中并非铁板一块。臣初次迎战，玄毅军全军闭营不出，想来王上是知道这事的。”
“我当日说要法办玄毅军上下，却被你拦住了，你且说是为何？”
苏长歌深吸一口气，他并不知将这事说了出来，云封会是个什么反应，但于他而言他不得不说，便开口道：“玄毅军闭营不出，都是因为玄毅军统领刘洛受了他人蛊惑，否则以刘统领之血性绝不会闭营不出。”
“何人会在我军中做这等不忠不义之事？”云封转头望着苏长歌道，“叶老将军当年整顿军制，我以为军中应当不会有这种事，难道还真的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臣当日并不知道，后来才从刘统领那儿猜到了几分，便在大军决战之前封锁消息，直至一早才公布要与中卫决战之事，算准了若是有人在军中当中卫的暗探，在这等千钧一发之刻，绝不会坐视不理。当时让人瞅准了只要是天上有飞禽就必须得射下来，倒也确实截获了一封往中卫报信的手书。”苏长歌缓缓说道，“后来虽不曾当场抓到这人，但离开黑山口前夜，他却闯进了我房中。”
“哦？是谁？竟能做出这等行径。”云封道。
“说之前，还请王上答应臣，千万不可牵连什么无关人等。”
“你且说吧。”云封沉了沉嗓子，道，“总要先听听是个什么人。”
“这人是现今黑山口府尹李泾的弟弟李渭。”苏长歌这才说道，“那夜，臣曾审过他。臣问他为何要给别国效力，他却说国家奸佞当道，有志之士不能一舒平生才学，才会转投他国效力。”
云封听这话，拧紧了眉头说道：“奸佞为谁？”
“李泾，至和元年科举状元，本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先是在中书府供职，若不出什么意外不过几年便可以去六部中谋个实职，干一番大事。可恰恰不巧，这位李状元竟上书直言说时任户部尚书的大司马向罡贪腐无度，不到月余，便就被下放到了黑山口任府尹。”
“这便是他弟弟口中所说的奸佞吧？”云封盯着苏长歌道。
“臣能看出来，这个李渭的的确确是个有才能的人，假以时日也必定能有军功傍身，说不定日后也能入主一方将府。臣问他，既有真才实学，何不报效国家，待到日后能与那些他口中所说的奸佞之人当面对垒之时，再为家国一一扫除。”
“那他是如何回答？”云封又问道。
面对云封这样一问，苏长歌又深吸一口气，回道：“他铿锵有力回臣说：‘你又当我们都是你这等身份吗？生来就是侯府公子，一从军就是执掌一境的将军 ，哪怕我被哥哥举荐做了这个司马又如何？待到我真的到了那朝堂之上，能直面君王将相时，他们又在何处？’”
苏长歌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是语速极慢，字字扎进云封的心中，他直觉得心里不知何处，竟疼得要命。久久没有说话。云封彷佛久久沉浸在那股情绪中，彷佛那天晚上面对李渭的人是自己，面对李渭这震耳欲聋的质问，纵然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也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云武擎固然雄才大略，但如今留到他手中的风弋国，眼看着是民生丰饶，可是表象之下又有多少人同李渭这样？云封不敢想，他转过身坐到了榻上，手扶着额头，久久无语。
肃立一侧的苏长歌，暗自叹了口气，他同云封是自小就相识的情谊，纵使这些年有了君臣名分，可是有些话苏长歌只会说给云封听。片刻后，苏长歌才又说道：“臣知道，他说得有理，但不是绝对的理。臣读的圣贤书不多，但也知道一条道理，若天下无道，愿能以此身殉道，若天下有道，便要以此道殉身。他选了一条错的路，已然成叛国之事实，他这条命臣不敢留。但臣并未让人通报军中，对外只说李渭战死。”
“你处置的妥当，你说的也有道理。”云封点点头，却又问道，“若你与那李渭异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苏长歌听这话，先是一愣，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若臣与李渭易地而处，所经历的事情又和李渭如出一辙，臣亦不敢打保票不会如同李渭一样。”
“天下士子众多，像他这样的还有多少？”云封重重叹了口气问。
苏长歌不语，他回不了云封这一问，向使他自小就长在军中，又遍历山河，可他不通人心，答不了云封这一问。当下，苏长歌只得叹口气，说道：“臣不知道。”
“人这一生的际遇，也许是因为外物之变化，可是，心中若无那份赤子之心，只怕就是你这般的出身也不会成了什么治国良将。”良久，云封才说道。
“我爹在世时，也曾对我说，身为公侯将相，既能受百姓供养，肩上就得扛着这些百姓的安危。”正说着，云封示意让苏长歌坐在他对面，苏长歌边说着边也坐在矮榻上道，“我与我爹自小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些话，就如同映在脑子里一样。可是，我却不能拿这话强求那些升斗小民，他们活着这一世本就已经不容易了，若是再去强行让他们以国家为念，只怕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难道，一个国家除了这些王公重臣就没有其他人了？难道我这偌大一个国家，那些万万数的人都不能为国家做些什么了？”云封冷哼一声道。
“请王上恕臣斗胆直言。”苏长歌话音刚落便站到一侧撩袍跪下，行了三个大礼道，“我风弋历代先王均有遗训，武将不得参政，饶是我爹整顿军制也都是领了兵部尚书一职，臣现今只不过是个区区将军罢了，而今妄言国政，还请王上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