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清澈毫无波澜，如同镜面般的水面上倒映出岸边的桃树，微风拂过，繁华纷纷落下，掉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树下一张石桌，桌上茶盏中清茶已凉，有人一袭红衣靠在树旁，发丝凌乱，纤长的手指端起杯放在嘴边，粉嫩双唇轻启吹拂上面的落花，举手投足，自带妩媚。
“景还尚在，可人何时与其两全？”
瓷杯被丢了出去，茶水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尽数泼进潭水中，惊散了潭底小憩的鱼。
桃树下被挖了个洞，露出埋藏很深的酒坛，不知尘封了多久，四周的泥土都带上了淡淡的酒香，只闻上一间便得了个半醉，怕只喝上一口就能昏睡三天。
可那人依旧不为所动，微闭着双眼，嘴角带笑，指腹摩挲着手中玉佩。
玉佩上的流苏颜色已经黯淡，线也变得稀疏。就是这样一块旧的不能再旧的玉佩却是用多少座城池都不肯交换的。只因，是他赠予之物，也是他，唯一留下之物。
“皇上，天色以晚，该回宫了。”
楚枫进来好一会儿了，看到这如画卷一般的情形也是不忍搅了清净，若不是觉着天气越发凉了，他也不会开口提醒。
陌如玉手指动了动，睁开眼，眸中似有琉光波动。垂下弯眸看看玉佩，随后将其揣进怀里，放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扶着树干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摇摇昏沉沉的头。柔顺的发丝自肩头滑落，风吹过，飘扬起来遮住一只还依旧迷茫的眼。
楚枫看的有些痴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一双红唇一张一合。
“楚枫？”陌如玉一连叫了好几声楚枫才回过神来。
“你想什么呢？”陌如玉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楚枫面前晃了晃，抿唇低笑，眼睛完成一对月牙儿。
楚枫略有些窘迫，轻咳一声，低下头：“无事，方才您说了什么？”
“我刚才问，原来居住的那房间还在否？”
“在。”
陌如玉笑容更甚，伸手扯住楚枫的袖子就向风月楼的方向走去，只听语气就可以体会到他内心的一份雀跃：“正好，今日便再次歇下了。”
楚枫被引着向前，看着陌如玉的背影暗自感叹：佳人如玉，说的便是了吧，也怪不得那家伙——
那家伙……
他的名字在皇宫里不知何时成为了一种禁忌，只要陌如玉在，就不会有人贸然提起，除非逼不得已。
他是陌如玉的逆鳞。
可又何尝不是他的？
楼外的大红灯笼如从前那般高悬于瓦楞，楼内的装饰也无一减少，只是缺了从前那股子热闹变得冷冷清清。
推开顶层的那扇梨木雕花的门，幽香扑面而来。
陌如玉迈步跨过门槛走进屋内，房间内陈列皆是原样，没有移动过的痕迹，那株水仙依旧茂盛的开，可照料她的人始终没有回来。
床上被褥叠放工整，也是大红色的，分外喜庆，可惜自从放在这里就没有人再动过。门楣上的轻纱珠帘已失了颜色，已经不再透彻。
陌如玉坐在摇椅上，每一次呼吸鼻尖上都会有淡淡的尘土飞扬，看着污突突的红漆过的桌案，不由觉得物是人非。
“楚枫，今日呈上了多少折子？连同以前搁置的一同拿来吧，我今日就再次办公。”
楚枫垂手立于旁侧，垂眸应答：“折子太多了，一时间恐怕是看不过来。”
“无事，找个消遣。”摆了摆手，有些怅然。曾几何时，他还在。一人舞剑一人抚琴和之，怎的也不觉无聊。现如今，抚琴之人尚在，可舞剑之人又在何处？
很快，小山一样的奏折被堆放在桌案上，陌如玉扯了腰间的带子随意扎在头上。因为没有了腰带衣服自然大敞，露出里面无限风光。他挽了袖子，楚枫很自然将佩剑置于旁侧，着手为其研墨。
提笔沾墨，在奏折上圈点几下便放在一边等待自然风干，然后再由楚枫收起。
渐渐的，他的眉头皱起，目光阴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冷哼一声将其摔在桌子上。
楚枫眉心一跳，只看了眼他就再次低下头去。只凭陌如玉的表情，他就大概猜出了奏折上所写何事。
“这一群老不死的！”陌如玉几乎是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全部遣散回家！”
楚枫没有抬头，继续研墨：“他们都是前朝老臣，轻易变动恐怕会动摇根基。”
陌如玉拍案而起，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眼中满是燃烧着的怒火：“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么？他们叫我广纳才女用以充实后宫！”
“情理之中。”楚枫面不改色，甚至话语中都没有一丝波澜。可指尖沾染的墨汁却是暴露了什么。不动声色的擦去，将墨块放回到砚台上，抬起头与之对视：“总要为这天下留个一后主。”
陌如玉颓废地跌坐回椅子上，不久前刚扎好的发再次散落，伏在桌面上，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声音疲惫不堪：“我知道，可——”
可是他做不到。
那人生死未卜，世间皆认为他死了，只有陌如玉还每天都派遣大量人手去四处打探他的踪迹，若是没有则会大发雷霆。
刚开始，众人都道新主是仁君，重感情。可这日复一日下去，风向有些变了。现江山以定新政以固，君王还迟迟不纳妃，而且搜寻力度愈来愈大，自少不了人说闲话。再联想到陌如玉先前的身份，一时间流言四起。
“皇上随心便是，其他的交由属下去做便好，你无需操劳。”楚枫收了桌上批好的奏折，略微犹豫，伸手去整理尚未翻阅的，却被陌如玉拦下。
狐疑的看着他，他对他报以微笑：“我想知道，这些不满，他们积压了有多少了。”
嘴角上扬，分明是笑，可为何越加孤寒？似是，从未到过眼底。
他收回手，抱着剑坐在一旁的藤椅上，合上双眼似是休息，实际上他始终保持警惕。这里，不比皇宫森严，万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深吸一口气，陌如玉伸手拿起一本折子，只看了一眼，瞬间愣在原地。
折子上的字迹铿锵有力，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上呈奏折之人的愤怒。看了落款，才知是白若黎以前麾下的一名将军所写，是专门呈来弹劾他不许为一代战神立冢的。
字字打在他的心上，顿顿的疼。
垂下眼眸，将奏折合上轻轻放在一边，嘴唇动了动：“他……还没有消息么？”
楚枫叹了口气，摇摇头，依旧没有睁眼。许久才开口，声音有些喑哑：“没有消息，也是好的。”
没有消息，他就有可能还活着。
“也对。”陌如玉笑笑，揉了揉太阳穴，强撑着眼中的酸涩继续翻看奏折。看来看去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不就是催他尽早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大事”。
还有……因他迟迟不为白若黎立冢，叫英雄魂无法回归故土而表示不满的……
月已挂上树梢，今夜无云，即使已经深夜庭院中也被月光照射的如同白昼。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鸟儿从梦中惊醒“扑棱”一下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草丛中的蟋蟀都禁了声，树上的知了也闭上了聒噪的嘴巴。
一切都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陌如玉翻动奏折时纸张的摩擦声。
不知是哪扇窗没有关好，烛台上的红焰被吹的左右摇晃，“噗”的一下熄灭。
“有刺客！”
外面尖叫声一片，陌如玉刚要站起就被楚枫塞进书案之下。
“镗啷”一声，宝剑出鞘，楚枫手提长剑躲在门旁，只待门一被打开，出其不意刺出一剑。
来人惊慌之下赶忙抵挡，退后几步迅速调整好状态拔剑冲上去。只眨眼间二人就战在一处。兵刃交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不速之客的功力并不在楚枫之下，交手十几回合竟还未分出上下。
突然，一抹寒光闪过，陌如玉侧头看去，一支利箭不知何时架在窗前。他的心跳几乎要停滞，开口叫楚枫躲闪已来不及。情急之下，陌如玉自藏身之处蹿出，毅然决然挡在楚枫面前。
箭身没入体内，陌如玉闷哼一声倒在楚枫面前。
突然的变故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楚枫更是红了眼，大吼一声出招越发凌厉，完全不顾及对方会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痕。
刺客也是被他这幅不要命的样子吓到了，一不留神竟被划破了手臂。听到外面官兵的声音知道不宜久留，飞身逃离。
护卫涌进房间，刺客早已经没了踪影。
蜡烛被再次点燃，楚枫看着躺在地上的陌如玉，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噗通”一声跪下，视线移到陌如玉胸口的羽箭，眼中布满血丝。
“太医，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太医！”楚枫撕心裂肺地吼叫，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匆忙跑去请太医。
“坚持住，太医马上就到。”
“楚枫……”陌如玉的表情没有一丝痛苦，反而带着微笑，语气似是解脱般温柔平和，握紧他的手：“我死之后，你就继承皇位……你会是一个，一个好皇帝……”
“至少比我好……”
楚枫拼命地摇着头，声音已经哽咽，翻握住他的手，努力隐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不会的，你不会死的，白若黎还没有回来，你们还没有完婚，你怎么舍得死！”
陌如玉咳了几声，脸色越发苍白，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红色的衣襟：“我死后，麻烦把我埋在那棵桃花树下……我想，我想住在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也算是我……给他一个交代……”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体内温度的流失，愈加寒冷，又怎抵的过内心的冷若冰霜？
陌如玉看着屋梁，那里悬挂着的大红色的灯笼竟有些刺眼。
慢慢的合上双眸，手从楚枫温热的掌中滑落。眼角有什么顺着流下，消失在空气中，沉淀了多少支离破碎的梦……
“若黎，我终还是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