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从如轻扬的指尖流出,美妙空灵,让人沉迷,殿内的人都为之陶醉。
可我一点都听不进去。
这琴音不符合我此时的心境,苦涩悲伤,复杂,难以言喻。
曾经,那把琴两次放在我的面前,只为让我给他弹一曲《红尘劫》,可我两次都不弹。
一次是不会,不愿,因为那时的我对他十分痛恨,我恨他毁了紫乌城,恨他杀了景琮。
一次是不敢,因为我怕噩梦变成现实,会夺去他的命,我怕我弹完那一曲后,他的人就躺在棺材里。
而今,当我彻底醒悟过来,知道那些荒谬的过往和噩梦都是讽刺的存在,想去给他弹一曲,哪怕弹得不好,弹得很难听,我也想满足他的心愿的时候,他的眼里却再也没有我。
可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一想到这件事就堵得慌。
我终究欠他一曲。
可惜再也无法给他弹,也不能再弹。
一来,他如今已有人给他弹琴,这人还琴技高超,胜我千百倍,他要听什么,只是随时的事情。
二来,此地人多嘴杂,一个抛头露面,就会惹来不少的麻烦,我不想抛头露面,也不想给景琮丢人现眼。
一曲毕,众人纷纷鼓掌,各种称赞,把如轻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庆帝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对如轻扬的这一曲很是满意。
确切来说,是对她的这个礼物很是满意,大加封赏。
“儿臣谢过父皇。”
如轻扬与司徒缺相视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一落座,就有人上来把那把琴抬下去,却被人抬手阻止:“慢!”
竟是司徒缺在说话!
我被他这一声冷酷的命令震得心尖一抖。
他要做什么?
却见他坐得端正,眼睛看向景琮,薄唇轻启:“都说苏城主年轻有为,是紫乌城历代最能干的城主。”
这话一落,我全神神经瞬间紧绷。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当着离汝国和其他两大国使者的面刁难景琮吗?
这极有可能。
他和景琮是死对头,跳崖前还对我说,他会有今日的结局,是景琮害他的。
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也不敢去相信,从景琮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就能看得出来,他绝不会心狠手辣之人,景琮一定遭人陷害。
就像曾经,我和司徒缺当面看到一个假得逼真的景琮在千叶国的子母镇上与司徒紫悠做那事一样。
眼见不一定为实,是血淋淋的历史告诉我的经验。
坐在位置上,我坐如针毡,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刁难景琮,但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会让他们打起来。
司徒缺是在全场都安静的情况下发言,顿时把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我们这个地方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景琮缓缓一笑,谦虚道:“过誉。”
不多不少,只有两个字,说完就继续品自己手里的茶。
他从不沾酒,跟我一样。
这段时日,景琮越发的寡言少语,比起以前,他越来越惜字如金了。
不但惜字如金,还出口就把天给聊死。
因为我,身边的人都改变了许多,包括景琮。
我欠他的也很多,唯一能报答他的只有信任。
听到景琮的回答,司徒缺不怒反笑。
其实他并没有笑,但我就是感觉得到他笑了出来,这感觉很是奇怪。
不但笑了出来,还很阴森,让我感到自己的后背顿时汗毛直立。
他难道要进一步用语言挖苦刁难景琮?
但很快,我这一想法就被现实打破。
“传言苏城主无论身在何处,身边总会带着一个佳人,此佳人惊才绝艳,琴技更是超绝,比之我离汝国三公主都还胜几分,盛有大陆第一的名号,不知可就是苏城主身边的这位?”
殿内瞬间哗然,像炸了锅一般,纷纷开始议论。
有一个胆大的离汝国皇子直言道:“定然是苏城主身边的这位,不然哪能得到苏城主如此重视,与苏城主平起平坐?是吧,苏城主?”
另一个看似官品大的官家公子一身风流无畏相,许是调戏良家妇女惯了,痞笑道:“苏城主,你有如此会弹琴的佳人,却自己一个人藏着掖着,不拿出来让我们大家见识见识那惊艳的琴技,这就不厚道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顿时把我推上风口浪尖。
连三公主都出来凑热闹。
“若真是有这么一位佳人,不知轻扬可有荣幸向苏城主身边这位姑娘讨教一二?”
说得那叫一个谦虚。
她是向庆帝发声。
庆帝早就蠢蠢欲动,想听我这个“琴技大陆第一”的人弹琴,被如轻扬这么一问,顺势把矛头转到景琮的身上,“苏城主,你看如何?”
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听得出来,庆帝这是直接确认我就是那位琴技不得了的人。
这话一出,景琮要想否认,要想为我打掩护,都是在打他自己的脸,也是在打我的脸。
而我要上去弹琴,那更是打景琮和我的脸。
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弹,我不是真正的孤清灵。
司徒缺,他果然恨极了我,所以才会对我这般刁难,让我在这个地方坐立难安。
想来也是,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我那么伤害他,他一点都不报复我,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微侧头,我看到景琮微敛的眼眸闪过冷意,握着茶杯的手隐隐加了力道。
凭我的直觉,只要他手上的力道再大一点,那杯子定然碎掉。
我很少见到冷静温柔如斯的景琮竟被逼得如此愤怒。
根据以往经验,只要他被逼怒,定然会不惜一切与人挥剑硬着干。
紫乌城的脚跟还未完全站稳,现在要与离汝国这么一个大国对碰,紫乌城定会受到不小的冲击,严重者,甚至再也无法站立起来,而景琮和那些无辜的百姓都会受到伤害。
我绝不允许。
不着痕迹抢走他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于此同时,霍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殿中央的那把琴边。
许是我的行为太过利落霸气,把众人惊得立刻噤声。
四周安静得出奇,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管不了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只将景琮看了眼。
他竟然也站了起来,眼里俱是惊诧。
我的心里也有些惊讶,他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呢?我毫无察觉。
我走到琴边的时候人声渐平,甚至针落地犹可闻,只要有谁有点动静,我都听得到,但我听不到。
许是我离开桌边,背对着他走向殿中央之际站起来的,我肯定。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弹琴,才能不给景琮丢脸。
脑袋里唯有丝毫关于弹琴的印象,就是那个令我惧怕的噩梦,那个让我看到司徒缺躺在棺材里的噩梦。
那躺在棺材里的一幕终究没有实现,但司徒缺离开我,并促使我拿起他的九霄轻连弹琴的一幕倒是全部应验。
世事难料,跌跌撞撞这么些年,最终还是分道扬镳,那个总是伤害我,又总在伤害后拼了命的给我抚平伤口,那个霸道无比,得不到就用抢,还油腔滑调说要陪我到老的人,终归因为不够信任,投向了别人的怀抱。
我一直很讨厌这个人,讨厌得想杀了他,但又经常被他打动,他总有种莫名的魔力,让我哪怕摔倒也会再次对他笑得开心。
跟他去到谷中,我发自内心的原谅了他。
本以为原谅之后,以后的路会很好走,哪知这一次,竟是由于我对他的不信任,把他推入了深渊。
更令人伤心的是,本该拥有世间最好的爱的人,他比我更可怜,他叫苏景琮,从未伤害我,一颗全围在我身边,却总被我推得很远很远……
明明生活二字十分的简单,却被我过得心力交瘁,度日如年……
双手不止何时拨动琴弦,悲伤从指尖溢出。
身边,眼前是无数的画面,从刚来到这片大陆,到血腥刺鼻的悬崖,放电影般重现。
一遍又一遍。
我渐渐听不出自己弹得如何,只有些麻木的感觉两只耳朵流出了滚烫的液体,想来是血……
我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事物,看不到那些画面,只觉得头晕眼花,身体被抽空,摇摇欲坠。
也好似真的倒了下去。
眼前一片黑暗。
我终于看不到任何的事物,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身体麻木没有知觉。
想来,我是死了。
那就这样,就这样也好。
我欠他的一曲终于还给他了,隐隐约约,还有点像噩梦里的那首《红尘劫》。
不知这“有点像”,他听了会不会满意,会不会在我死前,肯转过头来,再看我一眼……
会不会……因此而想起他曾经在他的生辰宴上对我说过的话:“清灵,我想听你弹一曲《红尘劫》。”
会不会因此而想起在谷中,他对我说的那句:“清灵,我想听《红尘劫》。”
好,我答应你。
只不过弹得不好你别怪我。
还有,你以后可别再要求我弹这一曲了,我发现弹这种曲子很耗命,再弹,我恐怕会像朗思梧那样灰飞烟灭,不能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