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的终结，以李复天抵达医院才暂时告一段落。顾秋元的脸上落下一条血痕，顾笙为此难过极了。
而白岚并无大碍， 只是暂时不能画画了。而平复下来的李丁，不过是淡淡，却狠狠地说了一句。
“你会为那一巴掌付出代价的。”
而那个叫赵岩的男人，始终与她没有说上一句话。
多天以后他才回了短信。短信里说，不必还，你穿，很好看。
因为白岚的事，顾笙对李复天颇有微词，有一回，多嘴跟顾秋元抱怨，这个男人有妻室为何还来招惹顾秋元。实在不靠谱。
怎料顾秋元却为他开脱，说他与白岚已经没有感情，仁至义尽了。
她不解反问，那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直接娶了你？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好吗？
顾秋元只淡淡地说，他怕是离不了婚的。你还小，不懂。
顾笙觉得自己不小了。看她们的人生和表演，就足够了。然而她费解的事还有很多，偏偏顾秋元从来讲道理都是虎头蛇尾，末了来一句，你还小，不懂。
李丁果然没有辱没她的那句威胁。接下来的生活，危机四伏。
总是有理不清躲不完的麻烦。但顾笙发现，李丁似乎不愿意将自己的家仇暴露出来。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哪里惹到李丁了，她只是尽量小心翼翼地。
而艾莉，一向都维护着李丁的艾莉，却对她视若空气。
可是李丁不是只有艾莉一个朋友。相反，许多人都帮着李丁。
哪怕只是得知李丁不太喜欢自己，就变着法子来整自己了。
比如这一天，从头顶浇下来的污水，将她淋成了落汤鸡。
在自己手足无措，却冷冷地，狼狈地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那些人讥笑着说，她活该，贱人！伤害不了她。
有人带着好笑的看戏的表情打她身边经过，也伤害不了她。
甚至她自己都很漠然，也不想去深究是谁“不小心”泼了她一身的脏水。却在看到陆鸣的那一刹那，慌乱起来了。
然而，他只是看了她一眼，那样淡淡的一眼，然后就移开目光，从她身边经过，冲着教室里温柔地喊了一声艾莉的名字。
顾笙有种，觉得自己死掉，变成了一块石头的感觉。
她那样木然地站着，陆鸣就离自己不过半米的距离，就在她的身后，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他看到她了，他并不是那种冷血的人，初识的时候他甚至那样帮过她……然而这时候，他却跟艾莉一样，将她视作空气。
甚至没有问她一句，你没事吧？
她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地，死掉了。
此时正值午休，他们一同走出校门在校外的快餐店吃饭，艾莉嚷嚷着要吃排骨饭。校门口在午休的时候实在是人烟旺盛，处处都飘着食物的香气，夹带着油烟，生机勃勃。
对面坐着，食物的热气氤氲，陆鸣觉得艾莉的脸有些不太真实。
依旧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鲜亮，只是她忽然提到顾笙，让陆鸣愣了一下。
“你今天看到顾笙被泼脏水没？”一边吞下碗里的最后一块排骨，一边自顾自地说，“其实我蛮同情她的。当然啦，我也有点嫉妒她。不过倒有意思，她一被欺负，班里那些个男生殷勤得要命，倒给他们提供机会了。有人立马把外套脱了给她了！美女的福利，哦？”
最后一句，其实是一句试探，再怎么大方，也不会忘掉那里落在自己眼里的百合花的。虽然逼着自己相信那不过是偶然，却还是不能释怀。以至于这么多天，她几乎不再跟他提起顾笙，生怕自己会钻起牛角尖。
陆鸣淡淡地笑了下，玩笑道：“你的福利，倒被我尽享了。”
他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开心，而似乎他最近都有点心不在焉。不过今天艾莉自己也有心事。
原因是，今天晚上，要给林吉田送外套去了。
不知为何，林吉田给艾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就是个长得好看的小混混。晚上一定要把外套还给他再给他鞠个深深的躬，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过可惜了，多好看的林吉田啊，以后说不定被星探发现了，还能变成一代巨星……
陆鸣的脑中，统统都是顾笙满身狼狈，用哀怨的眼神看自己的神色。
那个眼神，太像梦里了。以至于他在触碰到的时候，心慌地移开了。
他甚至没有问她，有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被那样当众浇一盆脏水，换作艾莉，老早哭死了。
他也不知，自己今天怎么会变现得那么冷血呢。
真的，真的太过分了。
艾莉约了翟鳕在饭后趁着午休时间去逛逛附近的精品店，于是在门口分了手。
待到艾莉的人影消失，陆鸣踏入了学校附近的一条深巷。
刚才吃饭的时候，就看到顾笙往巷子里去了。
不管怎么样，他得为自己的冷漠，跟她道个歉。除此之外，他为自己不敢正视自己的“无耻”而感到自己无耻透顶，他必须心平气和地站到她面前，然后将她和自己梦中人，分开。
他不可以再梦见她，他的梦，他的生活，都是属于艾莉的。
巷子深处是一家剃头店，老旧招牌，在外面理发价格漫天要价的时候，依旧本着五块一颗头的宗旨。
似乎老板都还不能意识到，泡沫经济，通货膨胀，一块钱，早就不能当一块钱来花。
一贯都正直的陆鸣，忽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巷子里太静了，让他心里直打鼓，让一场“道歉”，变得有些诡谲。
这时候，顾笙刚好出来。
她穿着班里男生借的宽大外套。裤子倒还好，那盆水被上衣给吸得差不多了，裤子不算湿。只是头发必须洗了。她的头发那样长，泼墨似的，此番披在肩上，垂到腰际。背景的店铺有种旧时光的味道，让她在画面里的忽然出现，有种老电影的感觉。
顾笙在看到陆鸣时，也怔了。然后她坦然地走上前来，明知故问地笑着说，好巧。
“我看到你过来了。所以。”他的断句并没有欲言又止的感觉，只是笑容里微微有无奈。
“嗯。这样子……”她的声音越发的轻。
“今天。”他清了清嗓子，闻到她发丝上带点温水味的海飞丝香气，“那个时候，真的抱歉了。”
“什么时候？”她抬起脸，故作天真，“我怎么不记得你需要抱歉。”
“对不起。”他还是固执地说了，似乎不管她收不收，他都送这份道歉上门。
“是怕艾莉生气吗？”声音里甚至带点沙哑，顾笙道，“没关系的，我能够理解。”
“并不是这样。只是觉得，当时不知道说什么。但后来想了想，我们是同学，我这样，很过分。”
同学。他似乎故意拉长这两个字的音调，以提醒他们的关系只是同学。顾笙忽然觉得方才有点暖起来的心，又冷了下去。
“我知道我们只是同学，你不用特别强调。真的。”
“不是这个意思。”陆鸣的眼神，飘开了，“总之对不起。”
她冷笑了一声，眼神里尽是悲哀，声音却还是温柔的：“陆鸣，真的不用对不起啦。你说了对不起，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藏起难过来，问他，“你的身体怎么样？没事吧？艾莉知道了吗？”
“你不用担心这些。”刻意拉开的距离，被她重新拉回，陆鸣有些心慌，只能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像是又被浇了一头的冷水，顾笙有些尴尬地手足无措，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只是担心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陆鸣拦截了这句话。
我知道你喜欢我。
“但是，请别这样。”
顾笙无奈地笑了，她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样面对这个男生，他明明那样温柔亲切，他可以对任何人温柔亲切，却对她斩钉截铁，毫不手软。
“怎么我喜欢一个人都不被允许了？”她反驳他。
谈话进入了白热化，陆鸣愣了一下，看着顾笙咄咄逼人的目光，那双眼睛那样好看啊，像画的一样，她的头发那样黑，脸色那样苍白，与自己梦里的，一模一样。
感觉到心里一颤，陆鸣垂下了眼睑。
“总而言之。对不起。”
陆鸣转身离开后，顾笙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觉得浑身都没有气力。
她真的不想打搅他。
她也并不奢望他喜欢他。
只是为什么，连做朋友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失败，太失败了。
林吉田从后面绕到了顾笙面前，笑得有些狡黠。
“难得我们的大美女也有情感受挫的时候。要不要肩膀啊。我这有。”
顾笙白了他一眼，眼泪逼回眼眶：“走开。”
林吉田却不动弹，只笑着说：“我可不是他，还是懂的怜香惜玉的。他倒装得像个正人君子，要换做我，一个大美女站在眼前这样低姿态，老早就认输了。”
然后他凑近她，压低声音说：“这样吧，我好歹跟你也是在一起过，倒挺想帮旧情人一个忙的，要不，我帮你追走他的女朋友？就是那个叫艾莉的吧？”
顾笙愤怒地抬起头，直视林吉田的目光：“你别招惹艾莉。”
“你这是？”林吉田笑了，“倒也奇怪，你怎么反而帮起自己的情敌来了。”
“我警告你，最好别招惹她！”
“我偏不。”林吉田的笑容，幅度更大了些。
翟鳕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孤独。但是它像是如影随形，对着镜子，总能看到它缠在自己的身后。
家里总是很热闹，夹杂着哭声和咒骂声。有时候她会希望，那个叉着腰像只母老虎，在她身上留下很多伤痕的母亲，永远消失就好了。
这种想法，她甚至从来没有跟艾莉说过。
她知道这是不被理解的，因为艾莉曾经说过，我都见不了我的妈妈，她如果能活着，打我我也愿意的。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放在心里面，只是时常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悲。
她觉得自己肥胖丑陋蠢笨贫穷，并且，冷漠。
在艾莉和李丁不断收到情书的时候，她也假想过，自己能像她们一样，她一定不会像艾莉和李丁一样，将那些情书玫瑰花随便丢掉。那是多美好的存在啊，哪怕是“我喜欢你”简单的四个字，她也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对她说过。
不会有人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的。
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个错误。
所有人都取笑她，包括李丁，她总是颐指气使地指使自己做各种事，翟鳕知道，李丁“屈尊”跟自己做朋友，也完全是为了艾莉。
艾莉啊，你多幸福。你身边有李丁这样的密友，还有陆鸣那样的男朋友。
哦，陆鸣。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世界只剩下一个人在发光了。然后她看到艾莉跑上去，迎着属于漂亮女生的优越笑容，陆鸣的温柔，尽数都倾洒在她身上。
他那样温柔，他那样优秀，那样彬彬有礼，那样的……连她这样的人都舍不得伤害。
第一次他请她们吃火锅，李丁嬉笑着拍着翟鳕的手说：“再吃就要变成猪头啦！你这姑娘到底有没有自尊心！”
是玩笑话，李丁跟自己开过无数次这样的玩笑，她并不觉得她有恶意。
的的确确是她没有自尊心，连肥胖都不能抵制，凡是食物，她一点都不想浪费。
小时候家里很穷很穷，母亲几乎不管她，常常饿上很多顿。仅有的食物，都送到了弟弟的胃里。他那样小，她不想委屈他。她也曾经很瘦，很瘦过啊，瘦得像麻杆一样，比李丁更瘦。可是，一样是瘦，李丁和艾莉是孑然而立，她却只能是一个不好看的瘦子。
横竖都是一个不好看了，她何必再为难自己的胃口。以至于后来，家境略好，餐桌上开始摆着肉，她食量那样大，似乎拼了命要把以前的分量吃回去。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身材。
李丁说那些话的时候，艾莉也咯咯地笑。她们是好朋友，她也不能为这些话而不开心。事实上，她们能做她的朋友，不嫌弃她，已经够好了。
可陆鸣笑着说，多吃点吧。翟鳕其实也挺好看的。
是骗人的话。她知道。可是她为了他居然肯这样骗自己，不带着一点讽刺地真诚地骗自己，她几乎就要热泪盈眶，手微微抖了一下，筷子尖的肥牛掉进了汤里，溅起了一片红色的汤汁，有几滴，落在了陆鸣的白衬衫上。
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神好像在说，没关系。
而幸好，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翟鳕有一个小箱子。巴掌大的。她用它来装一些纪念品。
有陆鸣送给她们一人一份的纪念章。李丁随手就不知丢哪里去了。艾莉的她并不知道。但是属于她的那一份，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进去。
他对她的朋友总是很好，虽然明知道是因为艾莉才有了这份好，她还是觉得受宠若惊。
抽屉里，她还有他的好几份练习卷。特地让艾莉帮她借的，借了就没有还。
他的字真好看，虽然那些解题思路她看都看不动，光盯着字迹，就会觉得美好。
有时候妈妈进屋来，看着她对着一张试卷发呆，会叉着腰扯着嗓门乐呵地说，哟，开窍啦？知道念书啦？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只是对着那张习题异想天开，她一定会气死吧。
是的。异想天开。她无数次将自己化身成艾莉，在小屋子里，轻声地和他对话。
她甚至问他，你觉得翟鳕怎么样呀。
然后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句。
她也挺好看的。
真假。可是她真的好喜欢这种假。
她那样细微地觉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给他的每一份温柔打分，而最近翟鳕发现，陆鸣有点不太对劲。
后来翟鳕发现，这种不对劲，有可能与那个叫顾笙的有关。
发现了这些的时候，翟鳕变得有些兴奋。那是一种夹杂着酸痛的兴奋，令自己觉得羞耻的兴奋。
艾莉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能因为她的爱情出现了瑕疵而感到开心呢？
何况，与他新相关的人，是一个比自己漂亮千百倍的人。
翟鳕对艾莉，其实是充满了感激的，她也很喜欢对方。只是，这喜欢里，夹杂着几分嫉妒。
她嫉妒她的魅力，属于青春少女的一种阳光魅力，不像她，阴雨得像是久未放晴的腐败小镇。
可是她真的不喜欢她和陆鸣在一起的样子，艾莉太自我了，她像是把陆鸣当成了她的附属品，她在他的面前发光发亮发嗲，她在他面前那样任性，常常弄得他手足无措。他不委屈，翟鳕替他委屈。他为什么那样喜欢艾莉，在与她们相处的时候，他甚至分不出一点眼神来看其他人。更不要说是自己了。他的世界像被她填满了。
她为什么，可以得到这样好的男孩子的喜欢。
然后霸着这喜欢，坚定地觉得自己再怎样陆鸣也不会离开她。
她不喜欢艾莉的这种自信，这是一种自负，是一种糟蹋了陆鸣的好的自负。
她想起杨百微来，那个女孩子不也只是因为喜欢陆鸣吗？却被那样诬陷。虽然她也是那群“加害者”里的一员，却感到后怕，如果艾莉发现了她的心思，会不会也那样对待她？
不不不，艾莉不会的。她其实很善良，她只是有点孩子气。
翟鳕就这样，在陆鸣的话题上，像钻进了死胡同，牛角尖让她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而事实就是，她喜欢艾莉，却因为喜欢陆鸣，而那样羡慕着艾莉，又因为陆鸣对艾莉的喜欢，那羡慕里，夹杂着一道难以言喻的锋芒。
她恨自己这样，外表不美好，内心，也一样的不美好。
而那个叫顾笙的女生，实在是承受了很多人的嫉妒。
她不介意加上自己这一份，在她受难的时候，轻轻地去踩她一脚。
那盆污水，就与自己有关系。
陆鸣装得真好，她恰到好处地泼下那盆水，也不过是因为看到他走过来，她想确定他的心的归向，看他究竟是不是有对她特别“关照”。
然而她失望地看着他从她身边经过，淡漠地像是一块沙滩上的石头，翟鳕忽然有些后悔了，因为她觉得，顾笙，真的很可怜。
像她一样，不被喜欢的人注视，顾笙得到万千青眼，又有什么用。
与心无关的眼神，统统不能带给自己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