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和孟爔没有带上任何随从,只身二人骑上踏雪和玉麒麟,在夜色弥漫、华灯初上之际直奔五色楼。
全速奔跑的玉麒麟全身雪白,在夜幕下仿若在发光,不禁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
但玉麒麟的脾气突然变得躁动不安,不受孟爔控制般狂奔。在一个转弯路口,险些将孟爔甩下马背。
“你慢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过在西原王宫呆了几日,怎么性情大变。是不是王宫里的马欺负你了,回头你告诉踏雪,让它帮你出气。”孟爔一面用力握紧缰绳,一面附在玉麒麟耳边唠叨。
踏雪等着乌黑圆脸的眼睛,对着孟爔发出一声不屑的嘶鸣。
孟爔拍拍玉麒麟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们两兄弟吵架了。喂喂,同为千里良驹,不要这么小气,一会你们两马共同吃一槽食,握手言和。”
魏王皱眉,提醒道:“你省点心。我看是今晚不简单,小心一点。玉麒麟应该是在给我们两预警。”
孟爔望了望魏王,突然担忧道:“趁还没到,要不回去再带几个队的人一起来。早知道今晚就不应该听你的,必须把你的全部随从都带上。我没开玩笑,我叔父深不可测。这么些年没见,我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
魏王藐视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你叔父到底是个什么人。再说请柬上明明写着私宴,我们带几百号人去,太丢人了。”
孟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动情说道:“你会后悔的。”
两人一路闲扯,很快便到了五色楼。楼内依旧是人潮熙攘、热闹非凡。
眼尖的掌柜一下子认出了他们二人,立马熟络上来招呼,吩咐小二照顾好马匹,并亲自带二人上楼。
二人再次被引上了顶楼,顶楼门口依旧排着那两只硕大的红色灯笼,上面依旧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生”和“死”。
孟爔刚想开口问点掌柜什么,掌柜却说里面已经有客人先到直接进去便可,然后掌柜便走了。相较于上一次两人参加生死宴,这次没有了守门的姑娘也没了信件。两人相视一眼,便直接推门而进。
“见过魏王和世子。”
两人一进门,没有见到国师,倒是见到了银铃公主以及王宫总管老漠何。
“为何公主也在?听闻你病愈后心神有伤,不知是否痊愈了?”魏王问道。
银铃公主今晚没有穿上繁重的王族礼服,仅是寻常素色纱裙,连遮面纱巾也未曾佩戴,仔细一看,倒是一种小家碧玉般的少女娇羞。她微微低头,似乎不太习惯与男子对视,轻轻回道:“国师今夜设宴于此,我只是受邀而来。前几日银铃刚从噩梦中醒来,不知魏王是救命恩人,不知情下冲撞了您,还请见谅。原来今夜国师还邀请了二位,也好趁此机会好好感谢魏王。”
孟爔道:“怎么,公主与国师很熟悉吗?”
公主回道:“国师乃是我的授课恩师,他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常常跟我讲各类奇闻轶事。刚刚听漠总管说,国师是世子的叔父……”
孟爔明知故问道:“等等……你确认他是博学多才,而不是胡说八道吗?”
公主回忆了一下国师平时的日常行径,以及常常挂在嘴边的各类鬼故事,尴尬笑了笑。
魏王环视了一周,发现四周整洁干净,仅正中一张大圆桌,与上次生死宴当晚的布局完全不一致。他转头问向老漠何:“今晚这宴会,还是生死局吗?”
老漠何躬身道:“魏王多虑了。五色楼的生死宴一般隔几个月才会开一次,平常若是有人有需求,也可以租赁这顶楼开宴。您不妨看看,其实从楼顶看密陀的天和地,可以看得更清楚。”
魏王眼神淡漠,冷笑道:“跪着看,怎么能比站着看得远看得清。”
老漠何心机深沉,以五色楼楼顶宴会暗喻密陀城时局,以下窥大。魏王转换了一下说法,暗喻西原是个小小属国。
“孩子们,不好意思,为了给你们备点礼物,我来迟了。”
只见国师一人披襟散发,懒洋洋斜靠在柱子上。他嘴角挂着一丝清浅细微的笑,慵懒看向众人。一抹无法言喻的隐者气息带着国师眼底浓重的深意,强烈袭来。
国师毫无预警突然出现在楼顶,魏王震惊抬首,自己自诩内力深厚能够轻而易举察觉周围的人接近的气息,竟然对刚刚出现的国师毫无知觉。难道真如孟爔所言,他的叔父深不可测,已经超出常人范围。
“停止散发谜一样的长辈魅力,你只是个可恶的老头。”孟爔站起来,指着国师愤怒说道。
国师手中不知从何处变出了木杖,狠狠敲在了孟爔毫无防备的头上,微笑道:“侄儿,叔父教过你多少回了。不许用手指指人,不然夜晚时分鬼神就会来咬你手指哦。”
孟爔摸摸头上刚起的大包,恶狠狠瞪了一眼国师,眼神如一只饥饿的小兽般发出幽幽的光,似乎恨不得冲上去咬上一口,奈何实力不如对方,只得在一旁装腔作势。
“从小就不知道被你揍多少回了,也没见我少一根手指。”
魏王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侯爷。”
国师笑弯了眼:“王爷。”
四目相视,波涛暗涌,强者与强者之间的对峙,两人异口同声:“坐。”
本次宴会是国师的私宴,老漠何只是奉女王命令护送公主前来。四人坐下后,他便识趣离开,尽职的守在了门口伺候。
国师作为主人,一会帮各位倒茶,一会帮各位削水果:“我今夜准备了一席盛宴招待各位,大家一定要吃得尽兴,方不留下遗憾。”
公主怯生生说道:“国师,您刚刚说的礼物呢?”
孟爔嘴里咬着一只大蟠桃,咯吱咯吱脆,含糊不清道:“肯定又是坑人。”
国师横了他一眼,笑道:“从小到大,叔父一直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就连鸣风也是叔父送你的礼物,你倒说说什么时候坑过你。”
孟爔摸了摸腰间鸣风,顿时百感交集。叔父所言自然不假,他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了自己,王府内的悉心教导陪伴,一招一式,一刀一剑,恍如隔世。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江阳王府上下震惊。谁都无法想到,曾经风流洒脱、嚣张傲气的花间侯会变成如此心性。
孟爔恍然出神,出口道:“我很想念以前的叔父。”
国师道微笑凝视,目光中满含宠爱:“可惜时光荏苒,叔父已经不是过去的叔父。好了,这些贴心的体已话一会有机会我们叔侄二人私下慢慢说。先看看我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礼物。”
国师从自己宽大的襟袍中摸出三个盒子,他打开第一个盒子,递给了孟爔。
“这叫傀环,大概是个护身符之类的玩意。别看它样子普普通通,只是一块人木头手镯,可是在幽地之境的异人利用鬼杨木心刻制而成。知道什么是鬼杨木心吗?”
孟爔看了一眼傀环,又看了一眼叔父,摇摇头。
“鬼杨木,只生长在阴阳交界之处,不腐不朽,既吸收现世的阳气,又收纳彼世的鬼气。阴阳相交,鱼水相融,它的心却似纯净无比,具有强化灵魂的作用。异人用特殊的秘法进行刻制,如有机缘,困住一个刚离阳世又还未进入阴间的高手鬼魂于此环中,相当于收了一个强大无比的傀儡帮手。”
孟爔道:“听起来有点邪门,不过感觉好象很厉害。”
国师顺势拿起木镯套进了孟爔惯于使剑的右手腕中,肯定道:“好好收着,叔父还能害你不成。这可是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的玩意,说不定那天这个玩意既能帮你又能帮叔父。”
说完,国师笑眯眯转头看向公主,“多年来我虽是西原国师,名义上还是你的授课老师,可是也没尽到什么责任,这个礼物算是小小心意。姑娘都爱美,这是我自制的牡丹胭脂,虽比不上凤阙香名贵,但我细心在里面添加了一些安神的花香。公主病体初愈,这个最适合不过。”
银铃公主接过胭脂盒子,微笑道:“谢谢国师。”举止大方得体。
魏王道:“怪不得孟爔的口袋里总是塞满了各种哄小姑娘的玩意,原来是师承侯爷。”
“侄儿在上安城内的花名我也是有所耳闻,孺子可教,看来没忘我孟家祖训。”国师一脸满足之相,对着孟爔不停点头。
孟爔一脸茫然:“什么祖训?”
国师笑得一派慈父之相,嘴里胡诌道:“救万民于水火,爱姑娘如花朵。”
孟爔自然接道:“胡说……”
国师宠溺道:“对啊,我胡说诳你。”
熟悉的场景再现,孟爔一时怔住了,他忽然感觉胸口好似发烫,往事如尘土般涌来历历在目,遥想童年时代,也是如此这般与叔父斗嘴。
国师打开最后一个盒子,一改散漫的态度,正颜道:“魏王,你的身份虽高于我,不过我岁数比你大,也算半个长辈。小小心意,看看合适不合适。”
“侯爷言重了。”魏王小心谨慎,他不似孟爔和公主,此前于国师本人完全无任何接触。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接受他的礼物,想必其中也大有文章。虽心有质疑,却也受不住好奇之心,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
盒中放置着一颗乌黑的牙齿,不似人的牙齿倒像某些野兽的锋利獠牙,细看之下,牙尖上还泛着丝丝血迹,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光闪过。魏王忽觉心血翻涌,疼痛一丝一缕从心头开始生长出来,逐渐蔓延到五脏六腑。他猛然抬首,双目如鹰隼般直射国师。国师散漫的隐者气质骤然收敛,脸上慈父笑容隐隐变得狰狞开来。
“这是鬼牙,一种专门吞食战场死尸的夜罗刹獠牙。战场厮杀,魏王向来手段狠辣,入寨屠寨,入城屠城,手下冤魂无数,饱含杀戮之气,最易吸引妖魔鬼怪缠身。阴暗、血腥、绝望,最容易吸引聚集夜罗刹,它们通过吞噬不断制造同类。杀神、夜罗刹,希望这枚鬼牙可以让魏王随时保持清醒,避免沦为杀人机器。”
国师停顿片刻,端起茶杯啜了口茶,眼角精光直射魏王,补充说道:“对了,夜罗刹由死人吞噬死人产生。人亦如此,人会吃人,唯有强者才能活到最后。但人人皆言人生无常,造化常常弄人,盖世功劳、弥天罪过,匆匆百十载,转眼一切又成空,生死簿功名榜上亦不知会留下一撇一捺。就连夜罗刹也一样,若得清明盛世的照耀,便会化作齑粉了无踪迹,唯独留下一颗坚硬无比的牙齿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所以我给它起了另外一个诗意的名字,叫浮生。”
浮生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