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爔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剑，刺进了一个人的胸膛，他满身是血，仍旧笑着伸手过来拍他的头。孟爔抬眼一看，发现他刺中的正是叔父。
孟爔的心蓦地一紧，他扔下剑跑过去搀起花间侯，哽咽着低声轻唤道：“叔父。”
“嗯。”
一道低沉华丽的声音轻轻回应了孟爔。
孟爔一下子惊醒了，他茫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江阳王府的花园内。周围遍植蓝色鸢尾，花期正盛，淡雅清迷的花香环绕四周。孟爔恍恍惚惚，分不清身在梦境还是现实。
“孟爔侄儿，你可醒了？”
鸢尾摇曳，花间侯正坐在园中石桌旁。桌上有酒，那人笑得肆意洒脱、风流怡人，他轻轻喊道：“过来，陪叔父喝一杯。我还在王府时你还小不能喝酒，等你长大了却又跟我生分。想来我们叔侄二人竟还从来没在一起好好喝过酒。”
孟爔如受了蛊惑一般，低头浅浅喝了一口。甘醇的酒香在他喉间散开，他满足打了个酒嗝，叹道：“好喝。”
话锋随即一转，孟爔质问道：“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看见以前的事情。”
花间侯眸中满含戏谑狭促，呵呵笑道：“略施小计，给你造了个梦境。很多体己话需要我们叔侄二人好好单独聊聊，那些外人就不必在场了。想问什么就问吧，叔父看得出来，有些话你憋了好些年了。”
孟爔身子微微颤抖，他一双黑幽幽的瞳孔张开，神色中满是疑惑不解，“我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吴桐姐姐还活着？我明明亲眼看见，你杀了她。你杀了你的大徒弟，我的大师姐。你还重伤了我阿姐，你的亲侄女，但是最后你唯独放过了我。”
花间侯眉梢一紧，一动不动与孟爔对视。
微风自两人间无声飘过，带来瓣瓣飞舞的蓝色蝴蝶。
片刻后，花间侯转眸轻叹，悠悠说道：“我重伤阿轻，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当时的确狂性大发，另一方面是想要震慑你们。而吴桐则是我特意而为。至于当时的你，哼，我根本无需出手就能来去自由，又何必再给你父王添堵，让他担心完女儿又担心儿子。”
花间侯三言两语，孟爔心下则一片清明。叔父自始至终，最为疼爱的人都是他。阿姐、吴桐，叔父能狠下心伤害，可是唯独他，叔父下不了手。
花间侯继续道：“你现在还不知道吴桐的来历吧？也是，兄长和阿轻都不会告诉你，那就由吴桐的来历说起吧。吴桐，是我捡回来的，而且是从幽地中捡回来的。”
孟爔抬眸问道：“幽地？娆姬皇后的这个死涯幽地？”
花间侯摇摇头，眼底寒光暗涌，似有一幕幕往事扑上心头。
“不是。天下人为创造出的幽地不止一个，在我们江阳也有一个，叫栖山幽地。少年时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王府的事情有兄长撑着，我就带着鸣风剑四处游荡闯祸，天生就喜欢各种怪志奇谭，哪里有怪事我就喜欢往哪里凑。那时你的母亲才刚嫁入孟家不久，她是南蛮一族的公主，她嫁给孟家代表着江阳王府和南蛮一族几十年的对峙战争结束。我们孟家给了南蛮几万大山彻底的和平，而也把南蛮一族最大的财富作为嫁妆一起带进了江阳王府。”
孟爔忙道：“外祖家族最大的财富？是什么？”
“栖山幽地的钥匙，银色锁扣。”
孟爔脑中一片空白，他重复了一遍，“栖山幽地的钥匙，银色锁扣。”他忽然慌张地摸了摸自己收在袖中地那只假银色锁扣，临行前，他嘱咐狐狸尚书程青特意仿造了一只。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只锁扣竟是如此身份。阿姐居然完全不告诉自己。
花间侯顿了顿，继续道：“栖山幽地，自古以来就是南蛮一族最大的财富。南蛮一族位居在十万大山中，密林毒瘴，毒虫蛇蚁，天然恶劣的环境使得其精通各类奇淫巧术，便以生存。可是他们最大的力量财富源自于其世代秘密守护的栖山幽地，相传十万大山此前乃是一片鬼地，一位高人使用禁术制造了栖山幽地，将那些孤魂野鬼囚禁于幽地之内，从此人鬼分离，南蛮一族才得以时代延续下来。作为条件，南蛮一族便也成了栖山幽地的守护人、栖山钥匙的拥有者。”
孟爔仰着头，迷离大声问道：“既然是我外族一族之物，为何你又会进入栖山幽地。”
“年少气盛，当我得知嫂子嫁入王府时带着栖山幽地的钥匙银色锁扣，我便开始动脑筋打那把钥匙的主意。终于在某一天，我偷偷取走了钥匙，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开启的方法。没有想到，因为我年少的那一份好奇之心，竟然影响了我的一生，甚至影响了整个江阳王府。误打误撞之下，我居然真的进去了传说中栖山幽地，但是我并未深入，仅仅才进去的一霎那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孩子。她孤独地站在一颗梧桐树下，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她全部不懂。但她却阻止了我进入栖山幽地，一直想把我赶下山。我居然顺从地下了山，然后还把她带回了王府。我把她带回王府，必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兄长从未严厉苛责过我，可是那次他第一次把我揍了一顿，还直接下了禁令，让我不得再离开江阳王府。”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二十几年，花间侯仍旧历历在目。
顿了顿，他继续道，“那几年，我便安心在家看着我的侄女侄儿出生。还有那个从栖山梧桐树下捡回来的孩子，我给她取名叫吴桐。直到后来我才从王妃嫂嫂那里得知，吴桐乃是栖山幽地的祭品。她跟那些孤魂野鬼一起，在栖山幽地中呆了整整几百年在幽地，不老不死，但会受尽各种折磨。她刚来王府的时候，连话也不会说，慢慢的她才学会了如何在人群中生活。不知不觉间，她跟你们一样，居然也会长大。只是她毕竟在栖山中已经待了几百年，太久太久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渐渐有了改变，她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她慢慢喜欢在夜间游荡，变得愈发妩媚诱惑。王妃嫂嫂通过查阅南蛮一族的古籍，才发现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吴桐成为栖山生祭后，几百年漫长的岁月里，寂寞与折磨使她在幽地中学会了如何与孤魂野鬼共处，她身上充盈鬼气，当她回到人类中时，仍旧会下意识找到她当初的生存方式，她身体内的鬼气不断吸引新的鬼魂，长此下去，她最终会变成所谓的不人不鬼。同时，幽地中缺离生祭，也出现了不稳定的现象，南蛮十万大山中鬼魂食人事件突然增多，说明幽地出现了缺口，有鬼魂逃了出来。”
孟爔心道，还不是你作的妖孽。如不是叔父好奇心胜，非得偷走银色锁扣，非得进入幽地一探究竟，也许后面什么事情都没有。
“我自信自幼练习鸣风剑法，心性光明，自持一身高洁心无杂念。所以，我让王妃嫂嫂使用南蛮一族的奇术，将吴桐身上的部分鬼气引渡到我身上。为了她也为了整个江阳，我同意了兄长的做法，把吴桐送回了栖山。可没想到我高估了自己，我逐渐承受不住鬼气带来得冲击，体内得精纯之力与鬼气相互较劲，我逐渐开始虚弱，同样出现了非人特征。最明显的是，我的血都变了颜色。”
“黑血。”孟爔大是吃惊，料想不到王府中竟潜藏如此秘辛。多年来自己一直被蒙于鼓中，任凭旁敲侧击也无人告知。孟爔心中忽而生出一种挫败感，这是孟家对自己的保护，还是孟家根本不相信他。不相信他的能力，不相信他能挑起下一任江阳王的重担吗？
花间侯于眸光深处掠过一丝阴暗，狞笑道：“你见过？想起来了，我最后一次拿起鸣风剑的时候，由于灵剑排斥，我受了极大的内伤，在你面前吐了血。其实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开始心灰意冷。我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拥有鸣风剑，拥有鸣风剑法。可惜最后我竟背离此道，心生污秽的我连鸣风也排斥。”
孟爔微微一愕，多年以前他曾那样苦苦守在叔父的床前，从内心深处无比期盼叔父平安健康。叔父自小便陪伴在他身边，如父如兄，他没有父亲的严厉，多了几分兄长的宽容。这样清逸洒脱的人，内心深处埋藏的阴暗和苦楚，孟爔在十二年间竟从未发觉。
静默片刻，花间侯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目光变幻莫测，忿恨、迷惘、辛酸、奈何。
“自王妃嫂嫂去逝后，阿轻丫头便接下了守护栖山幽地之责。阿轻一个小小的姑娘，居然要肩负这样的责任，真是为难了她。我被鬼气彻底侵蚀后，她找了很多方法，甚至还把你外祖家的神木杖也拿过来了，但是仍旧没有用。吴桐感应到了我的大限之期，她偷偷冲出了栖山幽地的禁制，跑来江阳王府看我。后面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在我弥留之际，她给我喝了她的血。”
孟爔脸色一白，语气一沉，“为什么给你喝她的血？”
花间侯眸光一暗，轻笑着回道：“吴桐是栖山的生祭，栖山中的孤魂野鬼与她共生共长几百年，她早就拥有了鬼神的力量，鬼神之力连偷天换日也不无不可，何况是仅仅让一人死而复生。只是一旦喝下，则意味着接受鬼神之力，否则会被天地不容。”
孟爔追问道：“你喝下她的血后，是否就必须和她一样，呆在栖山幽地之中？”
花间侯黯然道：“不错，要么选择消失，要么选择跟她一起呆在幽地。我也是人，一样害怕黄泉阴暗幽冥渺茫，况且我还有很多未完之事，我不允许自己就这样死去。所以我选择了接受鬼神之力，跟着吴桐一起回到了栖山。”
孟爔霍然悟到了什么，感到一丝清明，脑中愈发清晰起来，“你后来一定发现了什么，对不对？所以你要离开栖山，离开江阳。”
花间侯语气和缓，顺着回道，“栖山幽地已经被破坏了，且破坏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幽地内失去了平衡，禁制逐渐失去了效力。我和吴桐都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改变和变化，就像你上次看到的，我开始变得癫狂，人鬼不分，我身上亦会散发鬼气，散发出去后就形成了瘟疫。我还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情绪，甚至重伤了我的小侄女，一杖劈杀了我的徒弟吴桐。”
孟爔恼火道：“不要避重就轻，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我阿姐拼死也想要拦下你。”
花间侯眼神陡然一变，愠中带喜，喜中藏悲，狂笑道：“因为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疯狂到连吴桐都看不下去，极力想要阻止我。既然栖山幽地崩塌，十万孤魂野鬼再也无法震慑，那么干脆释放掉好了，这个世界既然要乱，那就让它乱。我打算破而后立，把栖山幽地破坏后重建一个更大范围更大作用的幽地，就叫……就叫江阳幽地好了。”
孟爔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震惊恐惧质疑愤怒兼而有之。叔父从来就离经叛道，不走寻常人之路，但他终究心境清明，从未有过癫狂不为世人所容的念想。
孟爔抱着一丝丝期翼，轻轻问道：“栖山幽地崩塌会怎样？”
花间侯仍旧一副癫狂之态，毫不在乎说道：“南蛮族灭、冤魂作祟、江阳失陷、百姓流离。”
孟爔心中极痛，浑身如坠冰窖，声音暗哑道：“你要建的江阳幽地又是如何？”
花间侯一跃入半空，漫天蓝色鸢尾飘摇，如同破碎的梦一般，凄美绝望。他一字一句顿道：“将以善于奇淫巧术的南蛮族人为献祭，囚禁整个江阳，让江阳变成鬼地。人人变成一样，就没有什么不一样。要么是幽地中的生祭，要么是幽地中的鬼魂。整个江阳，来去皆自由。”
孟爔眼神飘忽，转而问道：“吴桐姐姐呢，你明明已经杀了她，为什么她现在还活着？”
花间侯回头看他，解释道：“她在幽地中被囚禁几百年，不过在人类中生活了十来年，居然对人类产生了眷恋和感情，她宁愿束缚在栖山中，也不愿和我一起下山，去寻找重建江阳幽地的道具。所以我一掌劈了她，然后再用我的血救活她，当然按照以往用血救人的方式，她也会出现我的特征。她开始跟随我的意志，一同行动。”
孟爔话锋一转，“你来西原做什么？”
花间侯随即道：“死涯幽地，我想要里面的炼石离魂。重建江阳幽地，除了生祭，自然少不得威力巨大的炼石。”
孟爔想了想，最后问道：“你刚刚说栖山幽地已经开始崩塌，可如今江阳仍旧并无任何异样？”
花间侯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认为江阳无任何异样？唉，阿轻真的是太疼爱你了。如今江阳气运低落，阿轻不得不委屈自己嫁入皇家。同时她为了稳固栖山幽地，生生以自己的大半精魄气血为祭，为江阳设下了一个大禁制。如今在上安城的齐王妃，恐怕只是个心魄不全、摇摇欲坠的空壳。”
孟爔低下头，忽地红了眼眶，“阿姐……阿姐的身体也会出问题吗？”
花间侯循循善诱道：“只要我尽快造出江阳幽地，阿轻就没有任何问题。”
孟爔猛然抬头，鸣风陡然出鞘，灵光剑气肆意流淌。
“所有人拼尽全力都要阻止你，我才不会助纣为虐。从现在开始，由我来阻止你。我一定要保护好阿姐。”
花间侯挑衅道：“你只有杀了我，才能阻止我。”
孟爔眼神坚定，心中清明，此刻他没有一丝迷茫犹豫，“那我就杀了你。”
字字斩钉截铁。
花间侯满足地笑了，他忽而打了个响指，云际突变，孟爔随即陷入了黑暗之中，在蓝色鸢尾丛中，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