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爔拉着林寒韶进了主屋，桃瑚招呼两人坐下。屋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精巧昂贵的物品，无不显示了主人的富有奢侈。
室内摆放了八颗硕大的天然夜明珠，在铜质立柱珠托的衬托下显得古朴、绮丽，孟爔暗自比划了下发现比九寰城宝和殿里珍藏的那几颗还大，心中暗叹一声“暴殄天物”。
在微淡的光亮下，两位明艳动人的女子相互打量，竟生出朦胧隐约的相似之感，只是一个媚中透着雅，一个妖中透着懒。
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孟爔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感受到一股硝烟即将四起的恐惧，他讪讪笑道：“那晚匆匆一别，为何我的吴桐姐姐变成了桃瑚。”
“那晚？十年前江阳王府生离死别的那晚吗？”桃瑚凝眸说道，“那一晚不过短短片刻，却是瞬间变了模样。不过侯爷应该都告诉你了吧。”
孟爔拧眉，“他大概跟我说了一些。”他忽然站起，上前抓住桃瑚的双手，“可是，我从心里不相信，我的叔父他竟然变成了那般模样。吴桐姐姐，你们是不是还是在骗我。”
桃瑚淡淡说道：“没有骗你，侯爷已经不是侯爷了。原本以为，侯爷跟我会一生都在栖山中修行游荡，我不再寂寞，他不再狂傲。可是栖山动荡，侯爷体内鬼气失衡，我和他都变得越来越不是自己。”
“栖山幽地百年，吴桐姐姐因何而出，因何而回。”
她双眸清灵，她轻轻摇头，并未回答孟爔的话，转而幽幽道：“小世子，还记得上次生死宴上你答应了我什么吗？”
孟爔双瞳放大，吃惊道：“你要我杀了国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跟在叔父身边吗？”
桃瑚忽地挣开他的手，起身站立，以眼角睥睨而视，冷冷道：“小世子，我也已经不是你的吴桐姐姐了。侯爷想要的是继续沉迷，他要扩建栖山幽地，成为江阳真正的鬼王。而我想要的却是解脱。我在幽地中已经几百年那么久了，久到忘记了我的过去，忘记了我是谁，是时候该结束这样的命运了。”
林寒韶插嘴道：“你是要自己解脱还是花间侯解脱，莫非你在愧疚，如果不是你，花间侯就不会变成花间鬼侯。”
桃瑚反唇回答：“解脱未必是死，死也未必是解脱。我都已经忘记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我曾用我的血救活过侯爷，尔后侯爷为了让我听话，也曾故意杀死我并给我喂了他的血。如今我不得不听从他的意志行事。”
林寒韶挑明道：“你无法摆脱，所以要孟爔帮你摆脱被禁锢的命运，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惨剧。”
桃瑚闭上眼，语气倏忽哀伤，“惨剧？你错了，我或许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更久，早已忘记了一切过去。什么是喜剧，什么是惨剧，对于一个没有尽头的人……啊，也许我连人都不是了。什么都不是，又还会在乎什么，无非不想命运再被他人捉弄。侯爷消失了，我才能消失。”
“我只是，想要消失而已。”
孟爔双眉紧拧，脸色阴郁变幻，不觉间看向桃瑚的神色，又惊又痛。他天之骄子，生于贵胄豪门，一生可谓顺风顺水，在江阳之时有家中长辈疼爱，以世子身份活得纵情肆意。后随阿姐来到上安，虽有所收敛，不过以其洒脱性情和坦荡胸襟，加上聪颖性情个性，在波谲云诡的上安城倒也不坏，被看成了一个无公害的良善公子哥。
他心中隐痛，哪怕身边挚爱亲人是 处于保护意图，也不该不将真相告诉自己。
“消失？吴桐姐姐也好，叔父也好，迄今为止你们说得我并非不信，也不会全信。既然叔父挑明了要我去阻止他，那我就去阻止他好了。不过还请姐姐将前往死涯幽地的地图和钥匙提供给我，我一边好阻止叔父，一边顺便找找魏王。”
桃瑚了然一笑，心性如此坚定，不枉费用心栽培。
“图纸和钥匙都不在我手中。图纸已经在侯爷那里，他这些日子拿着图纸研究，预计这两日就会前去幽地。没有地图你一点也无需担心，你身旁这位林楼主，我相信她会比地图更加熟悉整个死涯幽地。”说罢，桃瑚瞄了瞄林寒韶，“至于钥匙，目前还在王宫里，不过我想最迟不过明晚，就会有人自动送来金银铺。不过，我也无法给你，侯爷一直等着钥匙呢。”
孟爔不满道：“没有地图就罢了，连钥匙都没有，怎么进去……”
桃瑚点了点他额头，笑道：“你只要在看到亮彻天际的光芒内半个时辰，赶到入口处，以你和林楼主之血，必能进入幽地之中。”
孟爔眨眨眼，问道：“入口？哪里是入口？”
林寒韶拍拍他的肩，细细道：“死涯幽地的入口就在西原王宫的火祭台下，而出口则在歧计曾经占领的那片澜江河域之中。所以歧计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死涯幽地内的地图。”
孟爔微微有点恼，面上依旧平静戏谑道：“你这个小调皮，知道得那么清楚，为何还硬要拉上我来夜闯金银铺。”
林寒韶黯然一笑，对着桃瑚道：“我需要你来确认一些事情，没有钥匙、没有时间，谁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桃瑚眼梢轻挑，对上林寒韶似真似假的笑脸，“世事如棋局，没有真正的赢家。林楼主，望好自为之。”
两人瞬息相对，波澜丛生。
夜已深，孟爔二人得到消息后便隐身离去。
桃瑚依旧坐在金碧辉煌的主屋中，对着熠熠发光的夜明珠怔怔出神。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恍若在思考着什么。不一会儿，有下属敲门进来，简单汇报了几句交给了她一个小锦盒便出去了。
她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着，再抬首时依旧换上了那副娇媚动人的桃瑚伪装。她旋转了下铜制珠托，墙面上霍然出现了一道暗门。
一打开，只见花间鬼侯正凭窗赏月。
一身黑色长袍散漫铺在脚边，一手酒壶一手玉盏，就着满空夜色一杯又一杯，尽显三分醉意七分轻狂。
他听到声响后回头觑了一眼桃瑚，热情将手中盛有残酒的杯子递过去，满心喜悦道：“小桃瑚，这新来的冰酿真真好喝，快来尝尝。”主屋相连的暗房就是花间侯的休憩之地，方才屋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感触之中。
桃瑚轻轻抿了抿唇，她心中刚才升起丝丝的忿恨和哀怨，在看到侯爷这刻起悄然柔软下来。她顺从走了过去，接过侯爷喝过的杯子。
她举着杯子没喝，只是静静站着看着他。
花间侯摇摇头，仰着头道：“小桃瑚，你每次有话不敢说的时候，你就是这幅委屈模样。爷明天就去那个什么死涯幽地了，你今晚就痛痛快快有什么话就跟爷说什么话。”
桃瑚蹙眉，把锦盒藏到了身后说道：“我不想把钥匙给侯爷。”
花间侯惩罚性拍了一下她的头，嗔道：“胡闹！把盒子给我。”
桃瑚不甘不愿把盒子呈了上去，花间侯打开取出了其中的玉质钥匙。
“来鹄义派人送过来的吧。老漠何不敢选，但他则必须选忠诚还是爱情，对于他这种一直被压抑的人来说，一定会做看似理智却最不理智的选择。他选爱情，银铃是公主，选了救公主，既保存了爱情，也有了继续忠诚的对象。但他可能还不明白，或许他这样等于直接选择了灭亡。”
桃瑚柔媚侧首，眼中盈润流连。
花间侯手臂一紧，将她拥入怀中，俯身低头封上了她的唇。
一个缠绵悱恻耳鬓厮磨的吻。
“哭什么？”
“难道侯爷就不是直接自选灭亡吗？”
花间侯怜爱道：“当然不是，爷是为了永远和你在一起。”
一句简单的情话，桃瑚眼中掠过一抹羞色，心中却开了花，娇嗔道：“侯爷……为何要设下这个置世子于大不敬的荒唐局，一定要由他来杀了您。”
花间侯在桃瑚面前时，脾性向来一等一的好。他察觉到桃瑚今晚隐约的情绪，他一只手握了过去，半开玩笑道：“大不敬？我做过的荒唐事情多了，我拐走了栖山幽地的生祭变成了我徒弟，又把我的徒弟拐成了我的爱妾。还有比这更荒唐的？”
桃瑚乖乖躺进花间侯怀中，小手紧握成拳轻捶了几下他的胸口，声线提高了几度，三分羞怯四分恼意道：“侯爷？”
“哈哈哈。”花间侯一阵朗笑后，换成一本正经脸，“这不是荒唐，这是我对他的考验。从我把鸣风交给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必须由他来杀死我，当然必须是在我应该死去的那一刻。不过我家桃瑚的演技还不错，演起坏女人来差点连我都相信了。”
桃瑚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不住流泪。如果真如此，侯爷此身将彻底失去人性，变成跟栖山中漂浮游荡的鬼魂一般。是不是自己错了，不该贪图人世的温暖，不应跟从他下山。
花间侯拿起衣角帮她抹了抹眼泪，耐心安慰道：“小桃瑚不要哭，这不是我们早已就确认并接受的事实。如果阿爔抹杀我成功，在不远的未来我们会永远宁静地守在栖山中。你是生祭，我是游魂。”
桃瑚哽咽道：“世子是未来的王，为何侯爷和王爷都不曾把栖山幽地崩塌的真相告诉他呢？如今他和魏王齐王的关系，难道你们都不担心在未来的那个时刻，他产生犹豫吗？”
花间侯忽然转头看了一眼迷茫的夜色，方向恰恰是江阳的方向。半晌才开口，语气说不出的沉重透彻。
“栖山幽地本就是南蛮一族的机密，奈何上安城内的人野心太大，非要来插一手，强取幽地中的精华，导致栖山崩塌。如若不是如此，你我二人体内也不会遭此剧变，我不至癫狂，一心向往展翅高飞的小侄女阿轻也无需被迫嫁入上安，折了自己双翼。江阳千条水域万座大山，需要一个真正的王。阿爔则是被选中的王，他的未来注定需跟帝国对抗。但他的成长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必须刚刚好，最好在恰逢其时的那一瞬间让他自己领悟。阿爔自小由我调教长大，兄长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耐心，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我来做。”
桃瑚皱眉道：“世子如今对你的误会这么大，他甚至都不知道侯爷来西原当国师全部都是王爷的安排……”
“嘘！”花间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提了不提了，明日爷就去那个幽地。今晚我们喝个痛快，好不好……”
桃瑚拿过酒壶，轻轻帮心爱之人斟上酒。
花间侯一杯复一杯，竟无停歇的意思。
桃瑚哀伤看向他。
侯爷，您喝下的究竟是酒，还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