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紧贴着热烘烘的人肉暖炉，林寒韶睡了一个月来最好的一觉。
美人蛊乃是南疆蛮族情人之间用于海誓山盟同生共死的一种蛊，必须两人心意相连才能种下，初种之时被种的那一人确实疼痛。不过比起花颜阵的副作用，美人蛊的这点疼痛简直算不得什么。
虽身上还有些许疼痛，天微微亮之时林寒韶眼睫一眨便醒了过来。她怔怔看了孟爔许久，从两人第一次相遇之时，她还是只是想利用他，未曾想到最终二人竟可这般相依相偎为命。想到初见之时，她还曾想在他身上种下情蛊以此控制，哪里能想到最后却是因缘巧合之下反倒被他种了美人蛊。
轻轻地，她凑上前吻了吻他的额头，眸光深处掠过一抹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欢喜。
秋深露重，她还是觉得有点困，便把被子紧了紧，又拱进了孟爔温暖的怀中。直到日上三竿，鸣双左催右请，林寒韶才慢悠悠从齐王府吃完早膳往太师府赶。
而太师府内，正坐着一位客人。
“本王并不擅棋局，恐怕要让太师大人失望了。”魏王执黑，先行落子。
太师拈起白子，神情闲散目光莹润，悠然道：“不擅长棋道？怎么会？依老夫看人的眼光，魏王殿下不仅擅长棋局，而且更擅长棋道。你和你的兄长齐王，真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魏王一顿，抬起他未曾受伤的眼：“何出此言，好端端的太师提起皇兄作甚。”
太师完成落子，缓缓抬起手，感慨说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想干就干了，谁也不说谁也不问。自从神墓中窥探到部分真相开始，你就始终怀着一刻冷漠又坚忍的心，谋划摇花楼事件，让上安城内的势力派别斗争彻底推向高潮，先是灭了碍眼的小秦相，又拔除了江阳在上安的据点和势力，随后又把齐王的贤名之声拉下。不过表面是让他入狱，实则是把他纳入了保护范围。接下来你接管了上安的一切，幽禁了绛华中的那位，开始把手伸向了江阳。贤妃的死又在意料之中，如今就等着请君入瓮，你以江阳世子和齐王妃为要挟，江阳王他不敢不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事先知道了真相的人是齐王，他会怎么做。”
“本王不过是推波助澜，舅父秦相野心太大，留着他始终是个祸害。至于皇兄，”魏王对上太师戏谑的双眼，“他生性温雅醇厚，但他绝不是天下人想得那般不闻烟火不知沧桑。如果 是他比我更早知道了真相，那么他绝对会做出跟我不一样的选择。他的内心，比我更加决绝。”
太师神情微微诧异：“更决绝？”
“皇兄算是太师的半个学生吧，他在年幼之时曾得到过太师的教导。皇兄的心中，一直都有一只笼。他把自己关在那个牢笼里，然后只让别人看到别人想要看到的齐王模样。太师把灵引剑给了我皇兄，不就是知道皇兄一定会拿起那把剑吗。拿起就是放下，如果拿起而放不下，到了无路可走的边缘，皇兄就会选择毁灭。他要么毁灭别人，要么毁灭自己。”
魏王收回散乱的目光，诚然道：“本王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师微笑道：“不允许？你只是不允许别人来替你选择。你从小就喜欢主动甚过被动。”
“从小？”魏王眉毛高高挑起，棋盘中太师早已占居主动之位，他无论落哪都是被动挨打，于是他捏了捏手中黑子，沉声道，“说起来，太师小时候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太师的笑意渐消：“老夫都快要烂到泥里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小时候？”
“是吗？”魏王顿了顿，端起一旁的茶抿了一口，接着道，“本王倒是听皇兄说过，当年的太师还是个少年之时，便带着木野狐图，孤身一人闯进了上安城。”
太师眯起眼，似是再回忆久远的记忆，他喃喃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老夫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偷拿了师门神器木野狐图，便偷偷摸摸跑了出来。老夫本想，把师姐找回来带回山，还给山里那些个人喋喋不休的凡人精。哪知道一下山，便再也回不去了。”
魏王缓缓抬起头：“不是回不去了，而是太师不想回去了。山门清苦，怎比得上山下的花花世界，还有各种各样有趣的人。”
太师一怔，手便停住了。他沉默片刻，微笑道：“你把老夫费尽一切心机想要隐藏起来的山门都察觉了。所以，你还知道什么？”
魏王上半身微向倾，目光灼灼看着太师平静说道：“本王只是希望太师坦诚相待、开诚布公。太师叱咤朝堂五十几载，居然从来没有人知道您从何处来。朝堂之中讲究世家和门第，您既无撑腰的世家，也无传承的门第。那您究竟从何处来？太师不要误会，本王并非猜忌其他，无非是习惯使然。与太师共谋多日，总得知道你我究竟是否一路人，所以本王才叫人开始翻查太师的来历，但结果可想而知，一无所获。于是本王换了一个思路，查了查前朝娆姬皇后的来历，宫中留存的档案上也写了两个字——山门。本王的飞鹰费劲心思，找遍了大陆帝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太师所谓的山门在何处。但是，虽无找到山门，倒是找到了一些关于山门的蛛丝马迹。”
太师把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换了个坐姿。
魏王接着道：“山门，在民间、官府均找不到任何记载和传闻。飞鹰在查询的途中偶遇了一位自称是来自前朝钦天监的旧人，样子看上去疯疯癫癫，说到山门时透漏了那么几句。一个极为隐秘的门派，每隔几年都会下山寻找有缘之人为弟子，据说山门所学庞杂，每一个弟子都拥有特殊的技能，例如娆姬皇后擅长占卜，而太师您精通谋略。但是山门之中有一个规矩，就是凡下山后则与山门缘尽，终生再不得入山门，并且不得与任何外人说起山门，否则山中执掌清律的守人必将追杀到天涯海角，屠尽泄密者满门。”
太师啜了一口茶，重重叹了一口气，以无比悲悯的语气道：“哎，这些秘密在老夫心里藏了这么多年，藏得都快要忘记了。嗯，就是这样，所以老夫什么都不能说。”
“太师大人初来上安之时，与我大陆的高祖熙帝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你为前朝废帝献计使用吞魄毒害当时尚是护国大将军的高祖熙帝，却在得知娆姬答应成为皇后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转为高祖效力，一心帮助高祖颠覆了前朝。”
“你说错了。不是效力，是利合而聚。”太师认真纠正，对于这个方面他很较真，这是对他身份的一种诠释。
魏王不置可否，继续道：“前朝破灭之际，娆姬封禁了连凤台，留下了天书《卜筮》。传言中只要有吟魄、离魂、天镜、地缨四块炼石，便可打开连凤台，取得里面的天书，得知天下事。”
太师眼角轻挑，带着锋锐的意味问道：“怎么，你也想要天书《卜筮》？”
魏王幽冷的眸子蒙上一层冰霜，言语冷淡又不失风度，他逼问道：“如今太师手中已经有了吟魄、离魂、地缨三块炼石，而天镜一直就在本王母妃那里。本王可以现在就去取出来，给太师集齐四块炼石。太师敢不敢打开？”
迟疑片刻，太师缓缓道：“妄窥天意？我不是师姐，我不敢。”
“屠龙、囚凤，哪一样不违背天意，太师就不要妄自菲薄了。”一缕阳光透过竹篱的窗台印在魏王冷冰冰的眼罩上，将他另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他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好似一座凶神，“您根本就是连天都不怕的人。”
太师眼底倏忽闪过一道异芒，他对上魏王深冷的目光，吸气道：“但我怕师姐。”每每提到师姐，太师便不再自称老夫。在那位谜样的女子面前，他想永远像个孩子，被她保护，也保护她。
魏王目光陡然转亮，大胆猜测道：“所以娆姬皇后在连凤台里留下的除了天书《卜筮》，还有别的东西。”
气氛悄然转变，明晃的日光照在太师府清幽的小院中，竟也显得格外沉闷刺眼。
太师如止水般的心蓦地一跳，脱口道：“连凤台的禁制，除了需要集齐四块炼石外，还需要另外一样。”
魏王惊诧：“什么？”
太师扫了魏王一眼，又把目光聚集在棋盘中，棋局之中的胜负已出，他落下了最后一子：“台顶的五凤，必须由江阳王亲自唤醒。否则就算集齐了四块炼石，打开天书《卜筮》，也只能看到空白的页面。所以这次贤妃娘娘的葬礼，他必须亲自来上安。”
太师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忽然，魏王耳朵一转，对着竹窗大声喝道：“谁？”
鸣双小小的脑袋伸了出来，对着太师委屈道：“师父，我们回来了。”
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不见了。
太师对着鸣双招招手，鸣双便迅速跑到了太师身后。对于面冷心冷的魏王，她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太师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和颜悦色道：“让你们过去齐王府探病，怎么探了一夜才回。”
鸣双撅起嘴巴，正准备跟太师告状。
林寒韶紧跟着进来，抢先开口道：“小皇孙的病情反复，为保险起见，我和鸣双特意留了一晚。”说完，她深深看了鸣双一眼。
鸣双收到警告，咬唇瞪她，却也没再戳穿自家姐姐，心里盘算着等会要跟姐姐讨要点什么东西。
倒是魏王开口问道：“晅儿怎么样了？”小皇孙高热不退，早已惊动到了魏王府。
林寒韶笑道：“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无甚大碍。也不知是不是血肉相连，小皇孙祖母贤妃过世后，小皇孙便病了一直不得好。你设计自己兄长齐王，害得他如今身败名裂。齐王妃母子如今艰难度日，说来也是你一手造成，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看看。”
魏王盖在衣袖之中的手骤然一紧，那片藏于胸口的羽毛如火烧般滚烫，他的瞳孔瞬间变得哀恸。如今太师府的闲杂人都回来，想要说事想必也说不成了，于是他袖子一拂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魏王回头又叮嘱了一句：“江阳王不日便会到达，本王还是希望太师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