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湖旁,腥风血雨。
屠陈满脸血污,于一片尸山中缓缓抬起头。他自行检查了一下全身,除了额头有少许擦伤外,其他并无大碍。他闭上眼,等着熟悉的叽叽喳喳声音跑过来,一边絮絮叨叨讲话一边熟练温柔帮他擦脸。
但等了好一会儿仍旧无动静,屠陈才意识他好像已经被抛弃了。他再次一脸茫然回过头,自己用衣袖擦了擦淌到眼角的血水。殷红的色泽映在了他黑白分明的瞳孔和雪白的皮肤上,宛若一只荒原上的野兽在饥饿之时表现出来的愤怒、隐忍和无可奈何。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这般焦躁和恐惧。
他身上的这些血水,全部都是来自身后的那些已经死去之人。金莲破水而出之时,他和鸣双便擅自离开临清湖,欲前往连凤台与太师会合。不料进了魏王早已备好的埋伏之中,屠陈一人可来去自如,但带着鸣双实在分身乏术。他松开了鸣双紧紧攥着他的手,一人挡在了数以千计的影子楼暗探面前,要求鸣双一人先走。
谁也不料,便是这其中的一个小小插曲,造成了天地相隔。
蓦地工部尚书程狐出现在屠陈的视野中,他半掩着嘴,妖异的凤眸中泛起点点细芒,边摇头边嫌弃道:“哎呀呀,我捡到了一只丧家之犬。”
闻言,屠陈心中怒火盛起,拿起脚边黑伞便直接冲撞上去。
但是他忘记了伞中早无暗器,他也忘记了自己已经力尽。背后的尸山曾是魏王的影子楼,最善于捕捉和打猎敌人。这些难缠的影子楼暗探已经耗光了屠陈的全部精力,此时他跟穷途末路的野狗毫无区别,唯能见谁咬谁。
屠陈挥起黑伞,以伞为杖扫向程狐腰骨。
岂料程狐大人深藏不漏,纵横上安城几十年,众人只知他乃是鬼工后人,善于木工机械和各种精巧机关,但全身上下又毫无干体力活男子的蛮横骨骼,一副皮相天生精致无比,连养在深闺之中的豪门闺女都要惊叹他的细嫩的皮肤。
狐狸尚书程狐大人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过拳脚功夫。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程狐微侧身,仅以双指夹伞尖,他的中指佩戴着一枚小小的金属戒指。戒指中不知伸出来什么东西,晃了一眼后程狐大人猛然一夹,“啪”的一声黑伞应声断裂。
屠陈心下一怔。
程狐一脚踢开断伞,带着睥睨和嘲讽口气对着屠陈道,“我说错了,你并不是丧家之犬,太师已经走了!你从现在开始,就是一只没有人要的流浪犬。”
屠陈的心如伞骨,一下子断开了。
方才对战影子楼之时,连凤台那边的透出的光以及各种诡异异象,他虽没有看到太师和鸣双离开的景象。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都走了。
主人走了。
鸣双走了。
只留下他屠陈一人。
屠陈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但他好似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感到悲凉,为什么会感到愤恨,甚至是有一点点失意。
漫天的血色红光本应凶煞恐怖,但一看到屠陈那清瘦削白的侧脸,却有升起一股淡淡的落寞哀愁。
程狐靠近魔怔住的屠陈,他袖口一翻,手中突然多了一张网,对着屠陈轻轻一套,网口绳结骤然收紧。
真跟抓住了流浪犬一个模样。
狐狸尚书程狐大人绕着屠陈转了一个圈,像在打量自己的宠物,片刻后狐疑却又肯定道:“你的五感曾经被封住?日积月累才慢慢开了个口子,让你闻得到一丝丝烟火味。太师真是有趣,他是在帮你掩饰什么?看来我捡到的还是一只不同寻常的野狗。”
屠陈从低处仰视于他,双眼第一次有了怒火中烧的情绪。纵然全身力气早已用尽,他还是挣脱开脚套,试图用玄铁制成的双腿挣开程狐大人给予的耻辱之网。
天际“哗啦”又开了一道口子。
程狐大人猛然抬首,才发现消失了一炷香的雷池火舌再次张开,一个浑身泛着白光的女子从天而降。
程狐对着屠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他另一个袖口飘出一股幽兰香味,屠陈一下子便沉沉晕了过去。
“你本是一只带着獠牙的野兽,奈何被太师驯化成了看门的猎犬,往后你的主人就是我了。”程狐先是翘着食指戳了戳屠陈冰雪般苍白的脸蛋,尔后又嫌弃得抽出手绢擦了擦残留在上面的血渍,眯起长眸自言自语道,“比起凶猛的猎犬,我更喜欢听话的小猫。真脏,得把你带回去好好洗洗。”
终于擦净了屠陈脸上的污渍,程狐大人满意拍了拍手。
“以后我府里那一堆堆木疙瘩玩意,就都是你的同伴了。哎,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带着你离开这九寰幽地,还真有点难度……算了,就当是顺水人情,让太师那个老家伙欠我一个人情吧,毕竟他把整个上安城都帮我清理干净了。”
他又抬首望了望天,啧啧道:“九天要想对抗雷池,有怎么能少得了临清湖的水呢?”
狐狸尚书程狐,他一手拖着被网套住的沉睡少年,从临清湖边缓缓行过。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堤岸纷纷塌陷,精巧的木质护栏一片片脱落。
临清湖水漫上了岸。
凤凰远飞。
金莲全开。
九寰城已经封闭,彻底变成了死城。
一种诡异的安静在无形之中压迫开来,而九寰城中也仅剩下二人。
魏王和孟爔。
魏王扬眉,他目光逡巡雷池所及之处,只是遥遥看了一眼凤凰离去的影子后便再无留恋,振剑对着瘫躺在地上的孟爔。
孟爔无法站立,他被卸下的膝盖仍在剧烈疼痛。虽脸色苍白,但看着凤凰飞远,他明白父王及阿姐已经无恙离开,心中不自觉安定了大半,打破沉默开口闲聊起来。
“魏王殿下,你今天的计划是什么?该不会是和我一起永远徘徊在这孤寂凋零的九寰死城中吧。你想想不可怕嘛,以前的时候你就特别烦我老去烦你。这下倒好,举目之内也就只有我和你能说话了,以后”
孟爔只是自己撩闲,没想着阴沉嚣张的魏王会搭理自己,不料魏王却一反常态,居然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回应了孟爔这看似无聊浪费时间的谈话。
“本王今天有三个计划,如今两个都实现了。还剩下一个,还需要再等等。”
“哦,哪三个计划?”孟爔一脸吃惊。本世子如今以难看的趴在这里,才完成了计划的一半,魏王衣冠楚楚毫发无伤就把计划完成了三分之二。不公平啊。
“第一个打开连凤台毁掉里面的《卜筮》,连凤台一直是我明氏皇族心中的一根刺,进不去又毁不得,时刻提醒着明家和娆姬皇后之间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本王一定要毁了它。第二个便是关于你们江阳王府,江阳王和江阳世子只能留下一人。如今江阳王已乘凤凰飞往东南,那么……”
“江阳世子孟爔我就必须永远留在九寰城,怎么魏王殿下就那么想留下我。”孟爔打断了他,重复了一遍,“江阳王和江阳世子只能留下一人,魏王殿下是打算在九寰城之后名正言顺彻底废了江阳王府?如果我和我父王都死了,那么江阳军便是一团散沙,结局无非是被各怀鬼胎的人吞并,不过其中却隐患重重,将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变成如鲠在喉的一根鱼刺。倒不如找个借口,留下其中一个,彻底歼灭整个军队。借口想好了没,刺杀还是谋逆?果真绝户计,这才配你金甲飞将的名声……那最后一个计划呢?”
魏王不动声色,对孟爔的一番分析不置可否,不容置疑接着道:“最后一个,便是这九寰城。本王要成为这座城真正的主人。”
孟爔全身一震,一个激灵道:“现在仍旧在你把控之中?”
魏王道:“是的。”
孟爔脸色剧变,苍白渐渐变成阴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魏王眼神凌厉,“本王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她说要用这座城跟本王买命,但是这一座城,她究竟是要买你们两个人的命,还是一个人?本王正在衡量,如何才能最划算。”
“当然是两个人。”白色纤影从天而降,薄如蝉翼的裙角翻飞飘逸,在雷电交加的雷池中硬生生化作了一副绝美的图画。画中的女子人美势绝,墨发如同笔端旋舞,仿佛带着九天之上的日光,飞身一笔便是一幅长卷。
林寒韶就这样脚踩九天,直接冲破了雷池。
宛若仙子降落凡尘。
她居高临下,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对着孟爔轻飘飘说道:“害怕吗?”
孟爔哭笑不得,心想女人的心眼的确真的只跟针尖一般,原原本本的话又丢回给了自己。他点头如捣蒜,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子敷衍道:“很害怕,害怕到本世子都发抖了。你怎么才来。”
“跟名动天下的金甲飞将战斗,我自然要好好准备。”林寒韶眉心一蹙,转向魏王,“殿下,方才我们说的交易还算数吗?”
我要用这座城,跟你买命。
魏王不动,他唇角的笑意透漏出冷酷和无情,“不了。本王刚刚修补了下雷池,发现其中铜墙铁壁。即使不与你交易,本王最终还是会得到这座城。”
魏王的雷池张牙舞爪,开始集结出渗人的金色闪电。
林寒韶和孟爔相视一眼。
孟爔蓦然笑了,他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趴在地上,握住林寒韶的手。她指尖微冷,身畔幽香沁人。
孟爔极尽温柔说道:“原想着带你回江阳,给你一个世子妃做做。”
林寒韶瞥见远处的水光,幽眸一亮,唇角升起一丝戏谑的笑容:“我怎么可能才这点出息。说不定是我当了个什么女皇,把你召进宫里当个什么宠男。”
孟爔轻声回道:“能和你死在一起,也是一件很美的事情。”桃花郎君暗哑低沉的嗓音,直听得林寒韶骨头生酥。
“不。我们还可以试一试。”林寒韶回头对着魏王一笑,倏忽脚底生光,她拦腰抱住孟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蔓延开来的临清湖飞去。
一道白光飞入水中。
如同九天落入银河,金莲四周泛起旖旎波涛,一层复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