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魏王无所畏惧。
但他,怕水。
雷电打在水面上,仅仅泛起了表面的水花。
落入湖中后,林寒韶拖着行动不便的孟爔不断往深处泅,这是从一开始她和孟爔便计划好的逃跑路线。地表之上,无人可以战胜魏王的雷霆。那就换个方式,从水下逃离。
两人不谋而合。
九寰城,本就是前朝都城。林寒韶幼年时,曾在皇宫中度过短暂的时光。虽随后颠肺流离的人生使得她对九寰城整体的印象并不深刻,但她却清楚记得母亲曾说过,临清湖底留着出城的暗口。孟爔跟随远嫁皇室的阿姐初到上安时,每日看似纨绔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实则在暗中打探熟悉地形。他就曾发现临清湖底的宫殿,以及那只藏在宫殿下的老龟。他不止一次潜入水底一探究竟,并投喂了大量鱼虾从而与老龟建立了超越物种之间的友情。
果然,孟爔一落水。
老龟便伸出了头,从灌满淤泥的宫殿下缓缓游出来。它体积巨大,背上又长满了青苔和水草,从高处往下看仿若是一座小山在移动。
孟爔和林寒韶二人骑上了龟背,林寒韶指着水底宫殿内夜明珠的方向,示意老龟往那回游。果不其然,硕大的夜明珠下面,藏着一个洞口。
孟爔告别老龟,抱歉地摊了摊手表示这次来不及准备鱼虾,老龟不干,咬着孟爔的衣服不肯撒嘴。如果他这时有注意林寒韶,他会发现她的眼睛迅速瞟过了这座即将腐烂的水底宫殿的每一扇宫墙,并默默记了下来。
一夜之间,九寰城天翻地覆。孟爔早已忘记了探究,为何临清湖底有座旧宫殿,便急匆匆带着林寒韶拖着自己的断腿,一瘸一拐从水下洞口走出了九寰幽地。
似是上天安排,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玉麒麟竟然一直徘徊在附近,孟爔一出洞口便找到了正在饮水的玉麒麟。他简单处理了下断腿后,立即快马加鞭,带着林寒韶往东南方向赶往江阳。
而另一条通往西南的千里直道上,花腰驾着马车,一路飞驰而过。
临近京郊地界之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大波军队,似乎早就等候在此处。
“吁”。
花腰站起来,与军队那边的领头遥遥对峙。
夕阳下,一个纤弱的身影正在骑马踱步,朝着花腰缓缓靠近。
花腰单手拉紧缰绳如临大敌,另一只手悄悄摸到了藏在身旁的匕首,她曾精心保养的双手紧张到出了汗,被缰绳勒出了血痕。但她仍旧毫不在乎,只要马上那人有一丝异动,她打算立即用匕首刺伤马臀,趁马激痛的那一瞬间越过军队,拼命往前跑。
因为那人是花枝,是可以毫不犹豫对自己下手的花枝。
摇花楼那夜,她和花枝同时得到了江阳世子通过太师府传来的消息,信中要求务必稳住齐王妃,要其静养府中等待消息即可。岂料花枝突然烧了世子的信,并在冷不防中对自己痛下杀手。
花枝天生一副细骨,当时她手上根本无任何武器,居然直接用手骨便掏进了自己心窝。
如果不是逃得快,还侥幸躲进了程狐大人的府中,花腰认为自己早便死了。花腰一边想着侥幸,一边又感到后悔。如果自己早就死了,或许贤妃娘娘就不会选择自尽,也许还能在今日和齐王殿下一同离开上安城。
花枝冷冷看着花腰。
片刻后花枝才开口道:“你不必紧张。魏王殿下只是托我带来两句话,此行一路凶险,齐王殿下的安危就托给你了。”
花腰一脸警惕:“你们怎么知道齐王殿下与我在一起?殿下更应该跟着江阳王和齐王妃前往江阳才对。”
花枝斜眼看她,“魏王殿下说了,都是明家人,齐王殿下自然知道明家人的分寸。更何况我们魏王殿下还知道,你要带着齐王殿下去青灵山神墓。”
花腰脸色煞白,“那你们想怎么样?”
花枝摇了摇头,便翻身从马上下来,她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本想着要递给花腰,但一看到花腰紧张防备的状态,便直接把包裹扔了过去。
那一记手指回首掏心窝,已经让花腰心有余悸。
“里面的是灵引剑,魏王特意让我送过来给你们。放心吧,这一路所有的影子楼都不会给你动手。如果魏王要对你们动手,你们不可能活到现在。还有,”花腰一挥手,身后的他人又抱过来一个小包袱,“这个我可不敢扔过去给你,要的话就你自己过来抱。”
花腰一看,包袱里的是一个小婴儿。
正是才刚满月不久的小皇孙明晅。
她跳下马车,几乎是从花枝手中夺了过来。
花枝瞥了花腰一眼,没有计较花腰粗暴夺走孩子时指尖不经意间划伤了她的手,淡淡说道:“魏王殿下说这么个小生命,谁生就得谁养。我家魏王殿下才没这个耐心帮他带孩子。你走吧,在你们到达青灵山前,影子楼会一直暗中保护你们。”
说完她转身,挥手命令前方的队伍让开一条路。
直到目送花腰离开,她才喃喃低语了一句。
“你我即便名字中带花,也只是花坛中的一把淤泥,望你珍重。如有来世,就长成一朵真正的花。”随后她便翻身上马,立即赶回上安城魏王府复命。
远处的夕阳如火,正像她心中的那团火焰越烧越旺,好似永不熄灭。但她忘记了,黑夜终会到来,再红的火焰最终都将熄灭再无尽的黑暗中。
九寰城开,魏王以铁腕手段直接挥舞雷霆打破了前朝娆姬皇后设下的幽地禁制。破败的九寰城再没了连凤台的牵制,也没有了茈衣虞美人的桎梏。
如他所愿,他变成了九寰城真正的主人。
魏王换了一身素白长袍,神色微恹,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受伤的右眼也仅用一片藏青绢布包住,看上去少了平日的肃杀之色,倒是多了几分飘逸俊朗。他一人静静坐在书房,单手扶额,看着整个大陆江山的地图出神。
花枝端了一杯茶,轻轻放到了魏王面前。
“他走了。”魏王抬头,出声问了一句。
他自然指的是齐王。
“是的。”花枝谦顺,跪下帮魏王检查身上的伤口。宽大的衣袖之内,魏王满身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花枝手势轻柔,拿起伤药一点点极尽温柔的帮助魏王处理伤痕。
魏王带有一点洁癖,他受伤回来后只是简单冲了个澡,便一直静静坐在书房。花枝回来之前,愣是没有一人敢上前过问他的伤势。九寰城中,魏王看似稳操胜券,但真正耗费他心神的正是九寰城中的娆姬皇后留下的阵法。孟爔和林寒韶遁水而去后,魏王最后挣脱九寰幽地的那一击,几乎是两败俱伤。
幽地破裂,魏王全身的骨头同样没有一块完整。他必须忍受剧痛,等待骨头重新生长。
冷不防,魏王又冒出一句,“你再找个机会,把鸣风剑也送回江阳去。”
花枝一听,不急也不恼。她细瘦的手指又剜了一块冰凉的膏药,仔细涂上了魏王心口的伤处,那是一片羽毛形状的烧痕。她俯身靠近擦药之时,甚至能听见魏王隐隐的抽气声。
魏王他在忍耐。
只是不知他忍耐的是怒气,还是贴近灵魂深处的感伤。
花腰上完药,仔细帮魏王拢好衣襟,这才开口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殿下您的伤,恐怕起码得休养半年。江阳也有我们的线人,奴婢找个机会把鸣风剑送回去。”
“半年……”魏王微微侧目,疲倦地缓缓闭上眼。片刻后他倏忽睁开,那深藏寒光的肃杀眸子浸染了一层单薄的哀伤与复杂的脆弱,“半年太久了,本王最多休养三个月。影子楼护送皇兄和皇侄到达青灵山后,你立即向四方散发消息。江阳王趁入京祭拜贤妃娘娘之际,秘密带走了皇长孙明晅,企图扶持幼主干政擅权染指江山……”
花枝语调平平,平铺直叙说道:“接下来呢……殿下您要以夺回皇长孙的名义,征战江阳踏平南水城,直到您和世子殿下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您是准备让齐王妃为谁哭死吗?”
魏王眸色一敛,单手扣上花枝的咽喉,杀气如万剑穿透她的心,“本王允许你近身伺候,可没允许你胡说八道。”
花枝眼中闪过倔强,她的眼角浸出一滴泪,如露水般滑过她的绝美的侧脸,落到了魏王的手心,再抬头,满眼尽是伤感的凝视。
“奴婢只是心疼殿下。”
魏王心中一软,手劲便松了下来。
花枝犹自梨花带雨,“殿下受尽了天大的委屈,竟无人可诉说,只能在深夜之中形单影只暗自垂怜。上安城中所有人都认为是您觊觎大位,幽禁陛下暗算齐王,但您只是一人把明氏皇族的全部因果和业报背在身上,打破九寰城这座困扰了明家三代的死城,意图斩断前缘重新造一个新的帝国。您把齐王殿下和皇长孙送往青灵山皇陵神墓保护起来,又打算一人背起狡兔狗烹的骂名,拼起江阳这块已经离心的藩地。您机关算尽,可你根本就没打算继承大统。您是……”
“够了。”魏王厉声喝道,“本王打算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他一身焦躁之气显露无疑,花枝的话句句戳到了他的痛处,说道了他的心坎。没错,他所做的一切的确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明氏皇族的将来千秋万代。
西野的诅咒、神墓的束缚,还有九寰城中藏有隐患的连凤台,始终是悬在明氏皇族头上的一把刀。几十年来,腐朽的王朝和世家又如骨髓和血液渗入大陆的每一个角落。看似风光霁月的王朝底下,隐藏着各种难以解开的重重隐患,迟早会如洪水猛兽。倒不如主动出击,把一切危机先自行扼杀。
破釜沉舟。
因为明家已经有了新的希望。
这个希望,便是幼小的明晅。
魏王重新冷静下来。
他站起身,看着书房内的巨幅江山地图,缓缓对着花腰说道:“尽快把鸣风剑送回江阳王府。下一次本王再遇到他时,我要他手中有剑,亲手帮本王划开江阳栖山的路。”
花枝欲言欲止,“可是……”
魏王一偏头,冷然道:“别吞吞吐吐。”
“殿下要放世子回江阳,但江阳中未必有人愿意让世子平安回去。一切,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