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爔快马加鞭,玉麒麟跟飞起一般,沙哑嘶鸣着火急火燎往南水城急奔,它一路撒丫子狂奔一路咒骂孟爔。
这真真是跑死老马了,等回到南水城你丫不给我安排十个八个健壮的母马伺候我,看我不踹死你丫的。
等孟爔冲到南水城城门前,玉麒麟一脚破门而入。不愧为天下良驹,它一闻到不对劲便蓦地止住前进的步伐,害得孟爔差点摔下马背。
城外与城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象。
城外江水两岸鸢尾花开得茂密浓烈,虽刚经历完一场大战,却丝毫不影响花的盛宴。
但城内却是另一个世界,笼罩在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气之中,灰灰蒙蒙看不清前方的路。南水城外江水环绕,每到梅雨时分也时常雾气不散,但绝非这般景色。
就好像是死一般的沉默。
孟爔却对这种气味和景象异常熟悉,他不止一次在西原、在神墓的花间侯身上,闻过看过。他敢确认,这便是侵袭叔父的栖山。
终究来迟了一步。
孟爔翻身下马,拍拍了玉麒麟的马臀,示意它留在城外。
“伙计,不知前方是吉是凶……别用你那无辜的大眼睛瞪我,我知道你讲义气,想让我跟你一起逃跑。可是不行,我阿姐还在里面,我不能不讲一起。但你要是愿意,就在城外等我三天……如果三天后我还出不来,你就往你喜欢的方向跑。”
玉麒麟打了个响鼻,表示它明白了。
要死你就一个人进城死吧,我就不奉陪了。不过为了表示义气,我可以在城外等你六天。六天后你还不出来,我就自己去寻找美丽的小母马了。
它一马乐颠颠跑到城墙外,找了片草地水源丰美的地方,又故作风雅嚼了两口鲜花后,才看到孟爔迈开步子踏进了南水城。
“哐当”一声城门重新关闭。
孟爔心怀忐忑,但步子却沉着冷静。他一进南水城,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迎面而来,比之昨夜在江面的那股新鲜的血味。
是另一种陈旧到难以言说的腐臭。
他举目望去,南水城的建筑在黑气之中若隐若现,无数剪影游离在黑暗之中,看上去寒气逼人。
南水城中的几十万人,在这须臾片刻之间全都去了何处?
阿姐呢?她现在去了何处?
孟爔不敢细想,他依着脑海之中的记忆,在浓雾之中摸索回到了江阳王府。
王府上下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
孟爔心中越想越急,步子越走越快。四周看不清的角落回荡着难以形容的嗡嗡声,他紧了紧身上袍子,快速穿过空荡荡的回廊,踏入了齐王妃的绣阁。
“阿姐。”孟爔惊呼一声,踏入房内四处寻找。
自从花枝口中得知,魏王此番连环作战不惜堵上青烽军的不败之名,目的为的就是城中的齐王妃。
孟爔几乎是吊着一口气,连轴又从百里之外的赶回了南水城。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林寒韶一言一行之中暗藏的心机。
直到看见齐王妃好端端躺着,似乎正在做着梦还不满翻了个身,孟爔的心才感到有点着落。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刚想贴墙坐下靠一靠。
甫一转头,才发现魏王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齐王妃身旁,雷霆剑上闪着寒光刺进了齐王妃的胸口。
鲜血淋漓。
孟爔神经一下子紧绷,一股腥甜涌上喉间。他大喊了一声,扑上去想要抓住一脸无畏的魏王。
但魏王只是轻蔑的瞧了他一眼,转身便消失不见。
怒火攻心。
孟爔随即心肺一阵痉挛,紧接着一口鲜血吐出。
“当心点。”一双细腻的手轻抚他的背,帮他把心中积郁吐出。
孟爔只是一口气憋在心中,从昨夜到此刻,几乎一刻不曾放松,一惊一乍之间忽地心血潮涌。他回过头看清来人后,一把推开她的手,双眼微眯,口气说不出的冷漠:“你怎么在这里?”
似是被碰到了手腕的伤处,林寒韶眉头紧锁,一派痛苦的神色。
“我只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你。”
“帮我?”孟爔冷哼一声,“你不害我就行。你走吧,别让我看见你。”
“走?”林寒韶嘴角翘起,她抬眼与孟爔四目相交,“我哪里都去不了,九寰城已经彻底属于了明家。我无处可去,好像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让我走,那么我们干脆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话音未落,紧接着右手掏出一把小刀。
孟爔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腹部的伤口,小刀真实扎在了血肉之内,流出血是真的,伤口的痛也是真的。
受伤并非幻觉。
他试图挣扎起来想要看清林寒韶,却发现整间房都空荡荡。
除了他,压根没有任何人。
来人不见踪影。
鲜红的血不断从他体内流出,他感觉自己似在幻觉之中,但又无比真实。他一会看见了父王,一会看见了晅儿,看见了齐王姐夫……看见了那些所有在他生命之中出现过的人。
自己要死了吗?
这是他昏死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当他再次醒来时,又换了另一处地方。
浑身处在轻飘飘软绵绵的锦被之中,就连腹部的伤口好似也没那么疼痛,应是被处理过上了药。
孟爔迷糊了片刻,才记起自己在栖山之中,立马腾一声从被窝里站了起来,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这不是王府内叔父花间侯的房间。
紧接着一道慵懒惬意的嗓音传来。
“醒了?”
孟爔又惊又喜,一下子热泪满眶。
只是他昏迷前看见的那些人,不是被刺死就是想拿剑刺死他。他虽心有余悸地却又忍不住久别重逢的狂喜,心里想着哪怕是幻觉也好。
于是如同幼时那般抽了抽鼻子,声音嗡嗡道:“叔父,你一会若要拿剑捅我的话,先告诉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刚刚被刺的那几个洞还挺疼。”
花间侯手里正拿着一卷画轴,听完后苦笑不得,气得卷起画轴便开始抽孟爔脑袋。
“傻小子,你叔父我何等神威,区区幻影又怎敢模仿我的形态。”
孟爔挠挠头,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却故作一脸吃惊状:“你是谁?哪里来得混混敢假冒我叔父,小心本世子抽你。”
花间侯哭笑不得,手里的画轴抽的更使劲了。
“我是留在栖山内花间意境中的一缕魂,不过也是最后一缕了。其他的都被熙帝夺去了青灵山神墓之中,然后好像全被你这个臭小子烧了。”
孟爔捂着脑袋,撅着嘴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这么说来刚刚那些都是假的?”
花间侯眼神瞬间锐利,语气沉沉道:“但伤是真的。你去过了西原,也去过了青灵山神墓,你见过放在青灵山中我的字画了没,见过画中的我没。还有……”
孟爔摆摆手,不耐打断道:“我都见过了……”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花间侯瞟了他一眼,孟爔立马“只要在幽地之中受伤,若不得及时逃离,必定会死在其中。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孟爔低下头,他曾在西原的死涯、青灵山的神墓和上安城的九寰之中深有体会,哪一次不是危险重重命悬一线。虽说每一次他都侥幸逃出生天,但之前的每一次的逃离似乎都是因为林寒韶在身旁。
唯有这一次,他们分道扬镳。
花间侯眸光如电,娓娓道来:“几百年前的江阳曾是巨大的古战场坟,四处都是毒虫蛇蚁魑魅魍魉。一位世外仙人以尸骨为祭,封印了十万大山的孤魂,自此现世与幽地两不相干,江阳太平、南蛮一族开始安居乐业。本以天时地利,南蛮一族和我江阳王府一家,世代守护栖山机密和美平安地生活下去,玩玩小秘法,划划小龙舟。奈何人心叵测怀璧其罪,熙帝为了自己的儿子不再受西野诅咒和青灵山的束缚,妄图盗取栖山之中的仙骨,以彻底改变明氏一族的命运。”
孟爔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追问道:“儿子?齐王还是魏王?”
花间侯单手一点,桌上的琉璃酒杯应声碎裂。
“齐王。明家高祖是个真正顶天立地胸怀天下的君王,但他一人所为却累及子孙,让明家三代都面临早夭的不公命运。到了熙帝这一代,出了齐王这个罕见的凤凰命。”
孟爔内心打了个寒颤,“凤凰命?”
花间侯若有所思,盯着孟爔凛凛的眼神,说道:“你的母亲,凤犀也是凤凰命。一出生便是命中带凤,才华天下卓绝、风姿无两。凤凰命之于女子,乃是得天独厚。可是偏偏齐王这个男儿身,居然机缘巧合之下也是命中带凤。男凤跟女凤不同,天资卓绝是有的,但也免不了生性暴戾,血熔而亡。于是熙帝便坐不住了,他想要反抗自己的命运,他不想让他最爱的孩子同样陷入高祖的魔咒之中。”
贤妃与熙帝乃是少年夫妇,两人情深意笃,九寰城中的长意宫,仍旧残存着少年君王一笔一捺写下的郑重情义。可想而知,初为人父的熙帝第一眼看到齐王时,该是如何的欣喜若狂,同时又愤恨万分。尤其是天资卓绝的齐王一天天长大,熙帝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奈何难逃“宿命”二字。
孟爔再也难掩心中震惊,“所以熙帝为了齐王,要牺牲掉我阿姐、沦没我江阳。”
花间侯的锐利眼神蓦地收敛,只是倦倦又带有一丝感伤的笑,淡淡道:“因我少年玩心,触犯禁忌闯入栖山,并从其中带走了吴桐开始,栖山便开始了变化。”
“崩塌?”
“哈哈哈,想我自诩风流,不曾料到江阳祸害的起源竟然是我。封印了几百年的时间未开,栖山猝不及防之下被我闯入,不得其法不知其奥秘,又莽撞带走了生祭吴桐,栖山悄无声息裂开了一条缝。就这条缝立马便被熙帝的术士闻到了味道,他们立即断定栖山之中的鬼骨可断绝青灵山中的大阵,彻底了解一切结下的孽缘。可未曾想到,熙帝的术士秘密来到江阳,真的依靠其他法子打开了栖山。”
花间侯停了下来。
孟爔紧张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花间侯食指轻扣,他手中画卷席地铺开。只见画中仙气缭绕、云雾遮掩,一道道崇山由远及近,隐约立在大河两岸。宽阔齐整的江面之上,一叶扁舟上坐着一对男女,相依相偎靠在一起。
孟爔微微眯眼,又仔细看了一番。
隐约之中,流动的大江宛如飞龙,而茂密的群山则如凤凰。
龙飞凤舞。
花间侯食指抚上画中女子的秀发,嘴角浮起一抹恬淡温情的笑意。
“谁都未曾想到,幽地之中竟然有一对男女。这对男女以己身之力,拼死护住了栖山的鬼骨。使得熙帝不仅期望落空,并且身负重伤郁郁而终。可是熙帝身为一国帝王,他就这么死了又如何会甘心。所以他在青灵山中以尸身设了另一个回魂大阵,又迫使兄长将你们姐弟二人送入上安。尤其是阿轻,她嫁给了齐王,完美的掩饰了齐王身上的凤凰命。可这一切终究是短暂的权宜之计,栖山已经崩塌,时间早晚而已。当年我入栖山修行之时,并着手开始打造,留下了大量带有我花间意境的字画。说来惭愧,真是自不量力,我为了赎罪竟然也妄想以小小之力将栖山重新封印在字画之中。”
孟爔一口气提到了喉间,小声道:“不行?”
花间侯摇摇头,他自然得恍若被月光滤过一般,全身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自在。
“不行。”
孟爔的气一下子泄了,用一种略带抱怨的口吻说道:“为什么?”
花间侯平静道;“因为鬼骨已经封印太久,它跟栖山长到了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彻底解决栖山崩塌的难题,在于迁移鬼骨。可是一旦迁移鬼鬼,稍有不慎便是崩塌溃散生灵涂炭。这真真是个难题啊。”
孟爔仍不死心:“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花间侯挑眉问道:“我留给你傀环和血珊瑚在吗?”
孟爔扬起手,指着手臂说道:“傀环是你在西原时交给我的,但血珊瑚却是我在云屏寨时从月无那里夺回的。”
对了,还有吴桐姐姐。为什么她会把血珊瑚手镯送给月无,如今她又在何处?
花间侯揉了揉孟爔的头发,一脸长辈的宠溺模样。
“你机智的叔父我,又想到了另外的招。既然鬼骨不可随意动,那我就另找一架新骨。”
“找到了吗?”
“嗯。”
“在哪里?”
花间侯指了指自己,“眼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叔父我一生本领,花间意境鸣风剑法,跟那位以身封山的先贤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孟爔一听,急红了眼,“我一直以为叔父会重新回来。”
自在西原幽地之中,叔父故意使诈死于鸣风之下那日起,他一直耿耿于怀。后听劝解,又不断有人明着暗示另有隐情,导致他一直心有期翼。叔父并没有死,他肯定会像从前一般,突然消失,又会突然出现。
花间侯习惯性的伸手拍拍他,“别害怕,叔父给你留了东西——傀环和血珊瑚。你见到鬼骨后打碎血珊瑚,里面封藏着你叔父未曾黑化的鲜血。血脉遇上傀环,便可催动我留在幽地之中的花间意境,同时催使鸣风彻底接受你。除了花剑,你还得学会杀人的剑。”
他慎重地看了一眼孟爔手中的鸣风剑,右手向前想要触摸,但在碰到之前又立马缩了回来。
鸣风已经重新认主,不再会为了他花侯颤抖鸣动。
“我应该已经被你杀死了,但我把尸身托付给了你吴桐姐姐。按照原定的计划,她会把我的尸骨带回江阳交给你。傀环和血珊瑚融合之后,你手中便有了底牌鸣风杀剑,而幽地之中的花间意境自然会教你如何替换鬼骨。”
乍闻这个消息,孟爔浑身一怔,“吴桐?知道叔父换骨计划的人还有谁?”
花间侯道:“除了吴桐外,还有你父王和太师。”
孟爔不确定道;“太师?”
叔父根本就不知道,他最信任的吴桐已经背叛了他。
叔父将尸身托付给吴桐,但吴桐并未依约将尸身送回江阳,而是将尸身和血珊瑚送到了云屏寨月无手中。
叔父计划中至关重要的尸骨不见了,如果太师知情,那么林寒韶也可能知情。甚至是更早之前,她跟随自己袭击云屏寨时便已知了一切详情。
但她什么都不曾说过。
她想干什么?
这个曾游走于黑暗世界的女人,她真的背叛了自己吗?
还是,她……
“怎么了?”花间侯反问一句的同时,又俯身他看了看自己身上淡去的光影,他正在消失,“时间过得真快,花间意境要消失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叔父我要去逍遥了。”
孟爔一脸急切,他如幼时一般,紧紧拉住花间侯的衣角不肯松开,“可是,栖山在哪里?鬼骨又在哪里?”
花间侯掰开他的手指,调笑道:“你知道为何熙帝袭击栖山,自损八百之后为何抢走了我的大量字画吗?”
孟爔脑中轰鸣一响,答案呼之欲出。
花间侯眨眨眼,得意道:“山中修行的那些日子,为弥补闯下的大祸,我尝试着以鬼骨为墨,将其画进画中。天佑我也,居然真的成了。不过就算他熙帝猜到我将鬼骨藏在画中又如何,他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叔父我真的要走了,一切就交给你了。”
孟爔正在怔忡间,片刻后他扬起笑意的桃花眸子,声音定然道:“没什么了。叔父,一切都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