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水城外一片狼藉,血水混合着江水滚滚而流。
南水城内却风平浪静,前几日早早得了江阳王府的命令,城外决战之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城门一律不得开启,哪怕是一条缝。城中多是军户,对于军令自然如山,祖辈下来血液中的那股烈性饶是在如水的江阳也依旧渊源流传。
城是家,家是城。
天亮了。
虽担惊受怕了一夜,但得知江阳王已前去救援,前方又传来了青烽军撤兵的消息。但众人心有余悸,未得到江阳王府的命令前,城门依旧紧闭。江阳王不在、世子不在,唯一能下命令的就是还在城中的齐王妃——轻羽郡主。
城中除了整齐肃穆的巡逻卫队和匆匆忙忙的传令兵外,各门各户皆关紧门窗,不得随意走动。
齐王妃嘤咛一声,这才悠悠转醒。她睁眼一看,己身在王府内出阁前的绣被之中。昨夜那晚休眠汤的分量贼重,她刚苏醒,神志尚在混沌之中。她又闭眼扶额休息片刻,仍旧感到头部昏沉。
于是起身下榻,打算倒杯水喝。刚掀开内室的锦帐,恍惚中看见窗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甩甩头,担心自己看错了。
“醒了?”
低沉的嗓音自面前传来,齐王妃面色骤变,头脑忽地清醒。昨晚是朔月,阿爔带着江阳军与青烽军决战,意欲趁栖山鬼崩漏之象一举击退魏王。自己则服用了休眠汤,在睡梦中等待日光的到来。阿爔跟自己承诺过,一定会平安归来。
齐王妃甚至暗暗想过,父王和阿爔如此周密详实的计划,也许明日第一眼看到的人可能是自己的孩子——晅儿。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醒来后第一眼看到,不是晅儿,不是阿爔,不是父王。
而是最不可能的一个人——魏王。
难道,难道南水城已经……
她再也想不下去,赤脚跑到窗前,迫不及待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齐王妃自幼受到江阳王宠爱,她的绣阁是一栋三楼小院。且此处地势偏高,从她窗前一望,恰巧可看见半个南水城。城内还算平静,唯独城外还有成群的江阳军在江面巡逻打捞。
齐王妃轻轻松了一口气,江阳没有沦陷。
她眉气英挺,眼神凌厉,丝毫没有女子的扭捏作态。
“你怎么进来的?阿爔呢?”
魏王嘴角绽开一抹笑容,他径自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一口喝尽后坐下。他满身血气,即便长相再英俊也挡不住满脸的冰霜,一开口就煞气重重。
“此时此刻,你更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齐王妃被震得浑身一颤,她双手负在身后,挪动着步子往后移动。
魏王眼一斜,喝道:“别动。我进来之时,你绣阁周围的侍女和侍卫我都料理干净了。除非这里塌了,否则没人会来。”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她身后的矮凳上放着几根羽毛。他抬眼环顾,只见她绣阁摆布淡雅朴素又不失世家风雅,毫无普通女子的庸俗媚色。
“你别动,我想跟你聊几句。有些话本王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也只有跟你说说了,坐下。”
魏王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他从龙船的龙水之下逃生,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泅水渡到了南水城,天知道就这么一小段距离,对于前几日才刚刚懂水的人来说有多艰险。
他差点溺死在水中。
冷情冷性无所无胜的大陆名将魏王可以战死、赐死、甚至是老死,若是传出是溺死的,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骗过全部人的眼睛,好不容易来到了南水城。一座已经没有了保护船的南水城,他轻而易举便潜入了城,来到了江阳王府。费心布置、推敲盘算,江阳究竟会出什么样的诡诈招式进行应战,魏王全部逐一破解,并还以诡招。
这场对峙,他要的本来就不是什么胜利。所以魏王落败失踪,青烽军狼狈撤退。
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江阳城中经历朔月之日后,无比虚弱的轻语郡主——齐王妃孟轻。他找到她的绣阁后,她兀自在沉睡中睡得香甜。
那一瞬间,魏王感到胸口那块被羽毛烫伤的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鬼使神差,他没有立刻下手杀死这个脆弱到无法反抗的女人。而是打开窗,静静等待她醒过来。
齐王妃顿了顿,然后坐下了。
眼前这个以“冷酷”闻名天下的小叔还是有些了解,如此胸有成竹又大摇大摆孤身出现在江阳王府中,必定是有绝对的把握。
她的目光澄澈清浅不带任何情愫,但看到他苍白如雪的嘴唇时又想起自己曾用一根羽毛算计过他,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愧疚。上安城中生活的八年,她与魏王见过的次数用手指就能算清,皇城之中规矩森严,她与齐王成婚之后更是谨慎行事时时约束己身,她哪里能想到眼前的魏王小叔曾经对自己存在过某些心思。
而且不是普通的心思,是情思。
但这些思念,魏王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他初见于她而产生的心思,是在她与皇兄齐王成婚之前。轻羽郡主第一次来到上安城之时,她的惊鸿一瞥便种在了少年魏王心上。
所以这些心思丝毫没有龌龊,而是人间最至纯至善的相思。
哪知时局冷漠、人间剧变,魏王要亲手斩断心中的情思,甚至要亲手斩杀心上的这个人。
魏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了齐王妃,“你不用担心,江阳王和孟爔都在城外。一个时辰以前江阳王驶出了你们南水城的龙船,他用龙水击伤了我,我趁机坠入江中隐匿。孟爔以为我不会水,于是他便大意了,没有对我进行追踪,而是追着撤退的青烽军往城外去了。于是我趁这个机会,顺着江水来了南水城。”
“父王用了龙船……”齐王妃脸色明显苍白下来,“我们江阳已经被青烽军逼到了如此地步,不得不用了最后也是最强的手段……”
魏王打断道:“你错了。”
齐王妃:“……”
魏王道:“龙船并非江阳最后最强的手段,栖山才是。”
齐王妃紧了紧手心,暗暗盘算,脑子中迅速闪过魏王方才的话,大概明了昨晚的战局。她抬眼与他对视,腰渐渐直了,“就算江阳没有了龙船,但你也没有了青烽军,如今你是孤身一人留在南水城。”魏王只有一人,没有了青烽军。即便他一人抵千人抵万人,南水城还是应付得起。
但魏王却露出一脸遗憾的样子,神色无比沉重。
“我虽一人,但却可让整个江阳与我陪葬,包括你。”
齐王妃的心蓦地一凉,“什么意思?”
魏王沉声道:“我潜入南水城之前,青烽军发射了两枚如人大小的铁箭。那两枚铁箭耗费了工部尚书程狐整整一年的心血,你说如果它们炸了,整个江阳会怎样?”
在昨夜,就算谨慎如孟爔,也仅仅关注到了铁箭之间相连的千丝网,千丝的威力已非同一般,嗖一声葬送了数万江阳军性命,且尸骨无处可寻。
谁也没有去关注打入了水下的铁箭为何物?
铁箭可二次开花,若在江底一炸便是江阳水起,南水城灭。只有鬼工后人,狡猾善变的狐狸尚书程狐才能造出此种变态的武器。
当然,如果护城的龙船还在,那么南水城必定无忧。
可是今早,江阳王已经把龙船驶出了城。
一切都是冥冥注定,还是暗中自有安排。
“你要做一个选择。”魏王不急不缓,又喝了一口茶,“我打开铁箭的开关,还是你拿出栖山的钥匙。”
齐王妃神色一凝,霍地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开启栖山的钥匙在我这里?”
魏王看了她一眼,冷淡道:“合理的推测。西原的死涯幽地非皇族血脉不得入内,而我明家青灵山皇陵亦只有得到皇命之人才可入内,两者都是只得最亲近的血脉才可入内。那么同理江阳的栖山也是如此,要么是蛮族的族长要么是江阳王府中人。我舅父秦相曾一度认为栖山钥匙银色锁扣在花间侯手中,后来也曾怀疑是在孟爔手中。但本王认为应在你手中,你承袭了蛮族公主的血脉,又是江阳王族。所以你保管这个钥匙才最为合理。”
魏王不再自称为我,而是本王。
“本王早已派人调查清楚,你曾经受过非常重的伤,那是你还不曾来上安之前,花间侯癫狂从江阳消失之后。也是在那段时间之后,你每到朔月便疼痛难忍,不得不服用休眠汤药。自从你和皇兄成婚之后,每月的朔月之日你都是单独寝居,除了你贴身跟随的侍女外,不让他人靠近。于是本王又派人去了江阳蛮疆查探,才得知这是鬼气侵袭的症状。身背栖山气脉,必将承其崩塌反噬的恶果,而凤凰血和栖山钥匙恰能克制这些症状。可是在九寰城困之时,江阳王已经把最后一滴凤凰血用尽,所以只剩下栖山钥匙。”
“但怎么办呢?打开栖山,需要栖山钥匙和凤凰血。自从江阳王妃过世之后,蛮族再无命中带凤的女子。不过你是她的女儿,虽然血脉被稀释了,但总归还是可以试上一试。”
他话音刚落,手指随即轻点雷霆。
剑身一道闪光飘向齐王妃。
“叮当”一响,一串闪着白光的项链从齐王妃的颈间断裂。
魏王一俯身,那串项链恰好掉在了他的掌中。
他再一抬首,露出的是一双血红阴戾的嗜血眼眸。
栖山钥匙,再加上齐王妃的心头之血,便能打开栖山。
雷霆剑尖抵上了齐王妃的胸口。
“住手。”
齐王妃绣阁的窗户在这时轰然被破开,一把凌厉的利箭刺入,直接撞到了雷霆剑身。
“锵”的一声,雷霆从魏王手中滑落。
齐王妃危机暂时解除。
紧接着又跳入一人,纵使满身烟尘、神色疲惫,也掩藏不住他身上的淡雅温醇。
魏王满脸错愕,神色一下子更加复杂。他侧眼睛望去,恰好迎上来人的目光,语气说不出的怅惘,“皇兄来了。”
“我来了。”
齐王看到苍白如柳的妻子,急切之下顾不得魏王在场,直接冲过去把齐王妃抱了起来,直到确认人平安无事才稍微安心,但双手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
如果来迟一步,三弟便已弑杀长嫂,取她心头之血为打开栖山铺路。
齐王心中悲恸,忍不住对着魏王喝道:“你在干什么?”他历来行为温雅语气柔善,但此刻却声音锐利仪态全失。
魏王握起雷霆,面无表情道:“皇兄在青灵山上呆了三个月,难道还不清楚我想干什么吗?”
一提到青灵山,齐王妃立马想到了孩子,她扯扯丈夫的手,急切问道:“晅儿呢?”
齐王拍拍她的背,安抚道:“晅儿如今在青灵山上,他一切都很好,你放心。”说罢他把她放到身后的矮榻上。
紧接着轻呼一声,一直悬于半空的灵引剑“嚯”一声回到了齐王手中。
“我在青灵山中三月,于祖先的墓中、母妃的信中得知了一切。可即便如此,三弟你的做法仍旧太过极端,我不赞成。”
魏王眼中寒光渐起,又忆起青灵山神墓中父皇那具早已化为齑粉的尸身,各种苦涩悲痛的回忆疯涌起来。
兄弟二人对视,周遭是说不出的沉寂。
良久。
齐王缓缓开口道:“高祖熙帝英烈,以回生大阵法祭奠苍生,牺牲的是我明家人,但上天自有好生之德,我们明家近五十年来虽子嗣单薄但也还算有后人子弟。可父皇糊涂,他想要打破西野诅咒、斩断神墓因缘无可厚非,但他不能以牺牲江阳为代价一意孤行,妄图窃取栖山之中的鬼骨来斩断青灵山神墓中的茈衣虞美人之根,最终反受其乱,使得君臣离心,太师远走。”
说到此处,齐王的语气越来越柔,几近恳求。
“三弟你不能再如此糊涂,父皇已经不在,明家这一辈就是你我二人,你不能把这份孽业背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灵引呜呜低吟,似在准备着什么。
齐王妃双唇紧抿,她好像想到了什么。
魏王深眸幽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情绪不明,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后他压低声音,喃喃道:“本王不允许……不允许兄长这样做。父皇选择了你,先祖选组了你,大陆的江山选择了你,所以我不允许……不允许兄长这样做。弑杀残暴的骂名,本王一个人就能背得起。”
齐王转身,看向自己的妻子。他握住她的手,无限缱绻,“对不起。”
齐王妃伸手,抚摸齐王侧脸,“你瘦了。”
齐王道:“我的王妃向来兰心蕙质,恐怕早就明白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江阳。父王为了掩盖我命中带凤的心头血,在血脉觉醒之前他便偷袭江阳,想要取出鬼骨替我换骨,却害得叔父花间侯遭逢劫难,还累你必须献出一般心魂承受栖山崩塌之苦。后来父皇又软硬兼施,逼迫你远嫁于我,贪图你的一身本事,可解凤凰血的暴虐之苦。天下也真是奇怪,凤凰血于女子百里无一害,但到了男子身上却暴裂如火,一旦觉醒便是死路一条。这八年来亏得你悉心相伴,以种种方式压制调理,我的凤凰血竟从未觉醒。就连最后的九寰城灭,母妃都知道太师和我三弟是冲着你和阿爔去的,但我还是什么都不能做,硬是让母妃下了药变得神志不清,远远躲了起来。我这一生何其幸运,有父皇的保护、有母妃的保护、有你的保护,还有三弟的保护。”
齐王妃出自江阳,外祖又是精通各类奇术的南疆蛮族。齐王跟自己母亲一样,天生命中带凤,心头拥有凤凰血的事情,即便无人告诉她也一样瞒不过她的眼睛。
齐王细心帮她把一缕细发绕到耳后,“你陪伴了我那么久,但我好像什么都没有替你们做过。”
齐王妃眉梢眼角都是齐王,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他,似乎是要一次看个够,“你已经替我做过很多,这么多年夫妻生活。你保护我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
齐王一笑,温柔道:“保护妻小,本就是我这个大丈夫的职责,但稳固朝堂、永葆江山安宁也是我身为皇子的职责。我恐怕只能最后保护你一次了。”
这一次,由我的凤凰血,来代替你打开栖山。
齐王背过妻子,面向魏王。
“这个骂名不应你一个人背,兄长陪你。”
齐王无声无息绽开一抹笑容,他手中灵引忽地换了方向,朝他心间贯穿而过,带起一缕极细极细的血丝。
灵引是嗜血凶剑,最爱暴裂的凤凰血。它一闻到味道,立马贪婪吞噬齐王的血液。
空间瞬间凝固了。
魏王最先反应过来,齐王自取心头之凤凰血,这是打开栖山的绝好机会。他把手中银色锁扣甩向齐王,又以雷霆压制灵引。
凤凰血染上银色锁扣。
一股浓重的黑气无中生有,慢慢散延。
从一角、到一边,从江阳王府到南水城。
栖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