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麒麟铆足了吃草的劲,勇猛向前追去。
它乃天下数一数二的神骏良驹,追赶寻常的马根本不在话下,但是此次追赶的却是同为天下良驹的踏雪以及青烽战马,自然便费了点劲。
自魏王落水行踪不明后,踏雪便回到岸上,紧接着踏雪头也不回地率领着残留下来的青烽军,开始撤离南水城。
玉麒麟一边追一边生气,老子跟踏雪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就算魏王和孟爔那两个货变成了敌人,但你来都来了江阳,居然不跟老子打个招呼,一起饮个马吃个草就走了。
真是太过分了。
玉麒麟正火气冲冲,岂料孟爔居然还嫌它不够快,挥鞭扫了一下它美丽高贵的臀部。玉麒麟嘶鸣一声,转头用它美丽的大眼睛狠狠瞪了孟爔一眼后,高高跃起马蹄继续追赶。
当玉麒麟追上踏雪的时候,已经距离南水城百里之外了。
踏雪挡在了大路中间,它的身后停着那辆带着风车和拨浪鼓的马车,马车上是花枝。
而青烽军则黑压压一片,不再车马飞驰,而是放缓速度整队撤离。因为即便是千里良驹,也不能连续奔跑百里以上,否则战马随时会累死。
孟爔翻身下马,玉麒麟便迫不及待冲到踏雪面前,一阵交头接耳好不热情。但踏雪的神情淡淡,似乎不太想搭理玉麒麟,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了马车。
花枝与孟爔面面相对。
花枝怀中抱着婴儿,缓缓从马车上下来,她身形瘦削,走的很慢很优雅。待走到官道中间,她对着孟爔福身行礼,神情淡漠而又疏离。
“世子爷,近来可安好。”
孟爔不语,只是向前一步。
到底是多年主仆,积威犹在。在他的目光之下,花枝浑身不禁打了个哆嗦,本能后退一步,并用左手做状要掐怀中婴儿。
孟爔目光一沉,停住脚步。
“上安江阳王府的八年,本世子可曾亏待过你。”
花枝摇摇头,单薄的身子在风尘中孑然独立,凄美而又绝望。
“世子爷是上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真性情男儿。江阳王府八年,世子爷的多情教会了花枝如何生活,戏做多了也会觉得像是真的。如若可以选择,花枝到时希望自己真真正正就是江阳王府中的美婢。”花枝话锋一转,眼中陡然凝起冰霜,“但是花枝自小生世悲凉,是个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孤儿。魏王殿下怜悯,花枝才得以活命。可惜花枝薄命又薄情,恩义有先后,我无从选择。”
孟爔嘴角擒笑,但他眸中透出的光却是惊痛,以及不可名说的愠怒。
“所以你选择了他。”
花枝清醒的看在眼中,那一刹那思绪翻涌。时间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前,还是瘦条儿似的她和养得白嫩婀娜的花腰一齐送到了上安江阳王府。花腰是在长意宫中贤妃娘娘身边成长,自小受到宫规礼仪细心呵护长大。而她却是影子楼执行任务时从死人堆中捡了出来,她那双空洞而又暗含希冀的眼神莫名攫住了魏王心中少之又少的同情,她活了下来,成了影子楼里的暗人。
那日初到江阳王府,沐浴在夕阳的少年世子,仅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状似随口却又认真道:“你就叫花枝吧,望你往后枝繁叶茂,如同花圃中的花一般娇美。”
此后,江阳王府藏有两婢,名唤花枝和花腰,皆是天香与国色。
花枝抬眼看孟爔,这已经是一个自惟至熟的男人,她曾亲眼看着这个男人的成长。他与魏王殿下一样,生于贵胄王族高高在上,英气明朗天下无双。但他们二人又不一样,江阳世子孟爔出生于水样的南水之城,他骨子里的细腻柔情和世家公子的锐利蛮横,在冰冷桎梏云波诡异的上安城渐渐沉淀,化成了不动声色的心机和深不见底的城府。
不可否认,王府的八年是她人生中最平静的时光。假如……假如没有魏王殿下,假如没有影子楼,花枝愿意永远服侍世子爷。
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没有假如。
孟爔眯起星眸,字字如针:“本世子的恩义,你打算如何偿还?”
花枝明白,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她又福了福身,转而看向一直静静立在一侧的林寒韶,突然发问道:“事到如今,林姑娘还没对世子爷说出实情吗?”
猛被点名,林寒韶一怔,尔后徐徐抬眸,她看到孟爔的目光如鹰隼般直射过来。
花枝的语气很平稳:“林姑娘是前朝公主,又曾囚禁于西原死涯幽地数十年,但您重回上安城,带着魏王和世子爷毁掉死涯幽地、窥探青灵山私密,又放开了对九寰城的钳制,放弃一切跟随世子爷来到江阳南水城。您为了什么?为了世子爷跟您的私情?”
花枝顿了顿,她的每一句每一字,如同事先早已编排演练,流畅合理毫无破绽。她必须要让孟爔相信自己,只要孟爔多相信自己一分,她就能为魏王多争取一分时间。
“还是您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栖山之中的鬼骨而来。从一开始,从您第一次回上安城,第一次与魏王殿下谋划,与工部尚书程大人会面,与长意宫的贤妃娘娘交易。您和太师大人做了那么多事情,只有一个目的——太师是为了连凤台,而您根本就是为栖山之中的鬼骨。”
花枝字字如刀,狠狠插进了孟爔的胸口。他的表面完全看不出有一丝异样,但内心之中却是波涛汹涌,一下子忽地喘不上气,一块千斤重石在心中被吊了起来,怎么也放不下去。
谁?
谁的目的?
谁的目的是栖山、鬼骨?
轰轰隆隆的巨响在他脑海之中盘桓不去,孟爔终于听见了内心之中绵延不绝的不悦和嘲讽。
他脱口而出:“鬼骨是什么?”
林寒韶目光丝毫没有躲闪,大大方方道:“曾以禁术制造栖山幽地的高人的遗骸,也是整个栖山之中的精魂。正因为他够强大,所以才能聚集鬼气独立成境。但栖山之中的鬼骨一旦被取出,整座栖山将彻底崩塌,再无修复可能,到时江阳便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孟爔道:“你为什么要鬼骨?”
为什么想要鬼骨?
难道要跟他说,在还没见到你此前,在更远以前,她一心一意从西原来到上安,为的就是鬼骨。
林寒韶沉吟片刻,想了又想,才说道:“如果拿不到不到鬼骨,我便是下一个花间侯,疯癫入魔、痴缠而亡。我曾是死涯幽地之中的生祭,跟花间侯一样皆被幽地之中的鬼气侵袭。只有栖山之中的鬼骨,能够重新令我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孟爔声气陡变:“为何不与我商量?”
林寒韶摇摇头,眼中依然清明:“选择实在困难。我,还是齐王妃……不对,现在应该叫轻羽郡主。你如何选?因为无法选择,所以无从告诉你。”
孟爔目光一下子混了:“什么意思?”
林寒韶怔怔望着他,一字一句咬牙道:“我死还是她死,这种问题如何说出口?如我问出了口,你又如何答。”
孟爔如同五雷轰顶,心绪乱如麻团——这种问题确实无从回答。他想要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才挤出一句话,声音却嘶哑难听到了极点:“只有这个办法?”
林寒韶轻轻点了点头:“嗯,只有这个办法。”
孟爔一言不发,神情异常冷漠。
栖山幽地,既是江阳的恩赐,亦是江阳的噩梦。这个噩梦从花间侯开始,一寸一步想要夺走他身边的人。敬爱仁爱的叔父从人变成鬼,步步踏进栖山的深渊便再也出不来。而他的阿姐,至今身体未曾痊愈,便是拼着一般的心魂支撑着栖山的封印,尤其到了朔月之日必定要服用休眠汤药沉沉睡去,避免因心劫波动而受栖山封印动荡侵蚀。孟爔直到现在也不敢想,阿姐怀孕的那些月,因担心伤害腹中胎儿她不敢服用药物,是如何熬过了一次一次的朔月之劫。如今他钟情钟爱的女人,又与栖山相牵连。
“为什么叔父……”
“因为他是花间侯,而我是我。”因为他是花间侯,所以他选择了守护江阳、守护栖山。
林寒韶心中一恸,决绝道:“你无法选择就不用选择,这个选择便由我来做。这朵桃花,还给你。”
孟爔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林寒韶手起刀落,一块肉从她腕上掉了下来。
那朵桃花图,从上安城之时,便一直在她腕间。起初是孟爔故意画在她手上,用以监视她行踪。但到了后来,几乎成了他们二人的联系。
有时手脚会比脑子更快,看到林寒韶腕间献血淋漓,他一下子按住喷淋而出的血口,匆忙中从怀中掏出赶紧的白绢布包扎起来,紧接着怒目而视道;“你疯了。”
林寒韶闭上了眼睛,单手做推拒状想要与孟爔保持距离。
“剜肉刮骨,桃花美人蛊解除了,你我生死如今已无关联。你走吧。”
孟爔眯了眯眼:“什么?”
他有点消化不过来了。
断开生死,你要跟我划清界限了吗?
花枝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来不及了,世子爷。”她扔掉了手中装作婴儿的包袱,一个人站在那里笑了起来。
咯咯咯的声音听起来刺耳极了。
孟爔终于不耐,感到自己受到极大侮辱,所有人都拿他当猴耍了吗?
“什么来不及了?”
“齐王妃来不及了。”花枝停止了笑声,继续道:“围困南水城的作战部署,是在很久以前由林姑娘亲自献予魏王。殿下一字不落完完全全按照计划实施。可林姑娘,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对世子爷说过。先故意中计诱敌,随后压制江阳军徐徐攻之,世子爷虽有谋略奈何资历尚浅,江阳王必定放心不下,待到千钧一发时刻,江阳王必定驶出南水城的镇城龙船,青烽军必定不敌全军后退。可待到那时,没有了龙船的南水城便等于没有了魏王的青烽军,虽牢可破。留守在城中的齐王妃,只消轻轻一击。而仍能护住齐王妃的世子爷,却仍在百里之外追赶子虚乌有的皇长孙。”
“从这里到南水城,整整有一百多里。以玉麒麟的脚程,大概需要两个时辰,来回便是四个时辰。四个时辰,足够了魏王殿下办事了。”
“世子爷您太贪心了,你什么都想保护,可到头来根本什么都保护不了。花间侯、江阳王、齐王妃、南水城,你一个都保护不了。”
孟爔勃然变色,花枝怀中的婴儿是假的,魏王失踪是有意为之。如今魏王还在南水城,那么留在南水城之中失去了龙船护身的阿姐就太危险了。
孟爔吹响口哨召回玉麒麟,临走前他重重看了林寒韶一眼,她只是紧紧捂住伤口一脸痛到麻木的表情。
两人终究没有再出声。
孟爔勒紧缰绳,一个人往南水城赶去。他脑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一定要回到南水城护住阿姐。至于林寒韶,在他还残存理智之前必须尽快离开。否则他一定会想要杀了她,然后陪她一起死。
所以,阿姐你要再等等着我。
待到孟爔绝尘走远,花枝才牵起踏雪。她走到林寒韶面前,神色之中充满了得意讽刺,简称为小人得志。
“我在污蔑你,林姑娘为何不跟世子爷解释清楚?”
林寒韶轻描淡写瞥了花枝一眼,只这一眼却瞧得花枝心头无端生乱。方才还是痛到面如金纸毫无血色的人儿,如今眼中神色却已无恙。花枝目光往下移,只见腕上的白色绢布早已染成暗红,隐隐发紫透黑,正与她猩艳的十指丹寇相映成趣。
林寒韶一声低笑,轻振衣袖单手挽发,一脸疲态消失无踪。刹那间冶艳的绝美风姿,直叫花枝暗叹上天不公自愧不如。
这个女人美得连女人看了亦难免不心动。
“你并没有污蔑我。我之所以去江阳为的就是鬼骨,所以没什么好解释的。你不过只是说出了八分真相,故意隐藏了剩下的两分真相,又急急忙忙煽风点火你的世子爷离开回到南水城,好让我丝毫没有机会把下面的话说出口。你想让我和他反目成仇,我就遂了你的愿,不好吗?”
花枝竖起眉,满脸警惕状,连带着踏雪也紧张起来,重重打了个响鼻。
“你是装的?”
林寒韶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肉,只见上面的桃花图案迅速黯淡消失,她的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装的?你削一块自己的肉装给我看看。不过是痛得久痛得多,我早已忘了怎么痛。你这什么眼神,愤恨不甘又透着凄楚无望,是想要杀了我吗?”
花枝抬眼望了望江阳方向,“林姑娘要鬼骨,殿下也要鬼骨。但鬼骨只有一个。”
说罢,花枝抬起手,指向林寒韶的肩颈。她的手骨细瘦、指节修长,这么好看的一双美人手却是天下最锋利的骨刀,她曾经毫不犹豫举起手刺穿了相伴八年的花腰胸腹。
林寒韶眼皮都没动,“魏王一定会死。”
花枝浑身一颤,停顿下来,气愤道:“你才会死。”
林寒韶冷笑,低暗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魅色,“如果我死了,你的魏王殿下才真的没救了。”
花枝闻言,放下了手。
“你什么意思?”
林寒韶转过身,对着远在天际的南水城深吸了一口气,“如今青烽军的实力得以保存,并急速撤退往北去了,必定是得了魏王的授意,以后就会变成忠诚的皇军亲军。他为明家为天下为青烽军都留了后路,独独给自己留的是死路。至于他自己的后事,恐怕是单独托付于你,命令等江阳栖山事了,你寻得他尸首带回青灵山安葬。”
花枝震惊到合不上嘴,“你……你……怎么知道?”
林寒韶笑容清浅,浑然不似方才死过了一般的神情,而是略带戏谑的意味,“我如何得知,自然是我的义父——太师大人早已算尽了天下。我自有办法可以让你的魏王殿下不死,但又得偿所愿。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