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爔双眼微微发红,他推开林寒韶的手,执起鸣风便朝对岸冲过去。
玲珑落轻巧灵便,孟爔便是如此借力于江中的尸块,一点一停跨越了血海。一个波浪打过,被血水染红的江水推过来一块仿若是白色的物体。
孟爔眼神掠过,才发现那是黑子绣着黑鸭子的白色短裤,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下子便消失在漫天的血海中,就连拼也拼不起来。
他心中蓦地一痛,感觉整个人如同活生生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被愤怒和狂暴驱使,一半被无力和落魄束缚。
巨大的痛楚席卷而来,当现实脱离预期,结果不如心意之时,人就如巨浪中的浮萍,茫然不知所措。
孟爔抬眼,眼前魏王的金甲在一片黑铁之中闪闪发光,如同漆黑夜空之中的圆月。他在江面停住脚步,仰头质问道:“你来江阳做什么?”
魏王居高临下与他对视,语气不容置喙霸道无比:“找人,还有杀人。”
孟爔嗖的一声抬手,鸣风剑尖直指魏王,清冷沉毅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痛苦的颜色,忽地冷笑一声:“你已经得到了九寰城、得到了上安城,还想要什么?”
魏王眸子倏忽一冷,语气一沉,摇摇头说道:“不够,还远远不够。我还想要得到南水城,想要南水城下的栖山。我要让明家真正得到整个天下。”
孟爔闻言,脸色急剧变化,如若方才是死水般的平静,现在则是洪水般的猛兽。灵动如烟的鸣风剑瞬间凌厉,如同一阵阵风刃直逼魏王。
“现在不正是你明家的天下吗?五十几年来我江阳王族一脉俯首称臣,倾力辅佐,你有何不满。但你现在屠戮杀害的正是你的子民。”
“那又如何?”魏王面无表情,孟爔盛怒之下的剑法虽相比以往大有长进。不过在魏王眼中鸣风剑仍旧是一堆花架子,怎比得上从死人山中搏命出来的雷霆重剑。
他步步逼近,一招一式皆处于上风,一道雷光打到了孟爔的跟前。
“五十年来我明家处处受到掣肘,前朝大光娆姬皇后的九寰城、青灵山皇陵神墓的阵法,还有你们江阳的栖山……明氏一族代代英年早逝,从高祖、兴帝……父皇。”
孟爔闪避雷光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雷光掉到了江面之上,激起一条巨大的水柱。紧接着,孟爔的鸣风之剑再无暖意,而是裹挟着无尽的愤恨和暴怒。
“这是你们明家雄霸天下、入主上安的代价和命数。”
“说得好,代价……但本王不认这个代价。”魏王眸心骤然冰冷,“明家凭什么要被代价束缚、要被规则掣肘。既然如此,就由本王来扛下代价、打破规则。江阳和栖山,本王都要定了。”
魏王锋芒毕露,如同夜空之中的明星。
雷霆剑和鸣风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有了交锋。
龙吟虎啸。
雷霆剑光大作,它咆哮着掀起一帘帘江水,水电交加,狂风四起。万道响雷在江面空中形成繁复的渔网,依序落下,连绵不绝向江阳发起猛烈的攻击。
鸣风玲珑碎响,身轻如燕,它不如雷霆冰冷残酷,而是始终蕴藏着无尽的生机和暖意,带起从远处山中的风云。飞花四起,渐迷人眼。
只可惜,雷霆已是身经百战,但鸣风却是初出茅庐。几个回合下来,鸣风剑势已有枯萎之态,而雷霆剑光仍旧璀璨如初。
魏王在红色夜空之下,金铠金袍如同天神一般。他就是竖起的那面“青”字旗,如同定海神针定在了青烽军的营中。
孟爔却渐渐有了疲态,电光火石的几下交锋,他有点承受不住来自雷霆的威压。就连鸣风也从他的掌中滑落,重重插在了地上。伴随着一声闷哼,鲜血从他的口鼻之中汩汩流出。他右手扶住胸口,缓缓跌落在地。
适时,是林寒韶终于从血海尸山之中冲了过来,强行架起了孟爔。
“更何况,本王不想也不愿,晅儿再承受明家所谓的代价了。”魏王状似无意瞟了一眼身后的马车,风如同应景一般吹过,吹起了马车上的风车,摇响了拨浪鼓。
孟爔在一阵眩晕之中,似乎听见了婴儿呀呀呓语的声音。
晅儿?
是你吗,晅儿?
你真的被带到江阳来了吗?
正是此时,午夜子时来临。
红色夜光如同幕布一般恍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密的黑。
风起云涌。
天象剧变。
山河震动。
无数的骷髅幻影无中生有,一下子站满了人间。就连水下,也能看到巨大的黑影正在流动。
栖山虚影。
每到朔月之时,江阳的栖山幽地便蠢蠢欲动,无数阴魂妄图冲破岌岌可危的幽地封印,重返万山迷林。
所有江阳的百姓都知道,朔月子时不出门,乖乖在家睡觉为上策。
魏王愕然抬头,向着黑压压的虚影和望去,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甚至是有一点点兴奋,他对着孟爔说道:“本王知道你在等朔月,但你可知本王等的也是朔月。”
硬是扛了雷霆几招后,孟爔已开始步履阑珊,但他仍旧站在了最前面。
他是江阳的世子,江阳未来的王。
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是江阳的光,未来的希望。
他的背后,是只剩下最后一道墙的江阳。
所以,孟爔不会认输,他会一直站着。
直到倒下。
护城江上响起了一道坚定的喝声。
“死战到底。”
南疆蛮族擅长奇术,可手生花、木长银。江阳军更擅奇阵,在绝境之下往往有难以预料的可能发生。
当红夜褪尽,黑夜真正来临之时。遗存下来的江阳士兵纷纷用薄质的黑纱蒙上双眼,他们从口袋之中掏出江阳王府早已准备好的符咒,以火焚之。
嗤的一声符咒化为一道青烟,将士兵和虚影连接在一起。
不可视之,不可听之,不可话之。
但可携之。
栖山虚影自动与江阳士兵合二为一,正面为人,反面为影。
这便是孟爔依据阿姐齐王妃做好的最后底牌——虚影阵,当江阳战力不足时,充分利用朔月之时栖山泄露出来的鬼影还击青烽军。
当然,能不用则不用。
但非常之时,便可行非常手段。
黑铁和赤潮再次交锋,双方鏖战。但是情况发生了微妙的逆转,黑铁的实力依旧强悍,赤潮的能力却在不断上涨。
尤其是江阳军与栖山虚影合并后,受到的任何攻击由虚影承受,江阳军毫发无伤。但虚影对青烽军造成的攻击,却又真实有效。
一瞬之间,江阳军士气大发,一举将攻击的战线推进到了青烽阵营之中,并迫使青烽军向后退了一百五十丈。
但是魏王不会再给孟爔任何反击的机会。
他一声令下,青烽军内列阵祭出箭阵。
一千多张青烽大弓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青烽的大弓不同于普通的弓,必须要三人合作才能施展。硬弓必须由一名士兵抱住蹲在地上,第二人用双手拉住弓弦上的一个箭槽,第三人点燃一枚着火的铁飞箭推入箭槽之中。这种飞箭既快又准,并且穿透力极其强悍。如是经验丰富的射手操控,可有“一箭三雕”的效果,看上去如同一串待烤的肉串。
于是,青峰君内部又称之为“烧烤箭”。
兵法有云,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栖山虚影则是虚,虚畏实。虚影遇上明火,纷纷溃散于无形之中。
黑铁和赤潮陷入胶着,一时之间胜负难辨。
孟爔已筋疲力尽,但他作为江阳指挥必为表率,于是他支离破碎的身上又负起两道虚影。虚影阵耗费术者心神,以孟爔现在的状况实在难以负荷。幸好林寒韶早已看出端倪,暗中以青丝为点协助孟爔操控身后虚影。
孟爔心中苦笑一声,这下真的丢人了,堂堂江阳世子竟然要靠一个女人才能站起来,我竟然成了战场上的牵线傀儡。但转念一想,男儿大丈夫不拘小节,倘若今夜能够了结魏王,那么以后自己和那个女人必定会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所以偶尔靠靠女人也无妨、
林寒韶凤眸一挑,左手缠着发丝用力一拉,只见前方的孟爔踉跄了一下。她用传音轻声呵斥道:“发呆想什么呢?别忘记了你我之间还有美人蛊。你要是在此处分心,就是成心谋害我。”
孟爔收紧心神,在林寒韶青丝的帮助下,他愈战愈勇。在江阳军的眼中,今夜的世子背负两个虚影,一直杀到了魏王跟前。
可是青烽军的弓箭一刻不曾停歇,但子夜却已渐渐远离。栖山的封印随着晨曦展露,恢复了平静。
对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晚。
青烽的铁飞箭仍旧在上弦,重甲强悍的进攻能力和抵御能力将战线渐渐后移。魏王的雷霆更是登峰造极,厚重的剑身滑过,空中便会延伸出一条金色痕迹。
嗡嗡作响,恍如破云金龙。
巨大的威压和震慑之下,无人能够抵抗,处于包围圈中的江阳军甚至不敢抬头,否则便会瞬间脸色苍白、唇角淌血、倒地不起。
噗。
孟爔吐了一口鲜血,他踉跄着一脚踢开眼前的青烽军尸体。
他已经疲惫到了极致。
“这是雷霆的剑龙,魏王的雷霆剑意没有十分也有了九分半。除非花间侯再现,以鸣风剑的杀招抵抗,否则届是送死。”林寒韶扶住他,阻止了孟爔向前。不久之前,就连林寒韶也到了极致,不得不解开了与孟爔的青丝连接。
“撤退吧,我们只有几千人了,但是青烽军还有上万人。我们撤回城中,以墙为防,青烽的区区数万人也奈何不了我们,只要……”
孟爔满脸雪污,他没有答话,只是机械的继续向前。
林寒韶抬眼望向前方,一夜已过,但青烽军的金色电龙仍旧绵绵不息,俯瞰着大江和江阳。
难道真的要败了。
就此江阳沦陷,魏王以强硬的手段获得栖山。
从此人间地狱,再次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