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自来,要有风,鸣风就能与之共鸣。
孟爔抽出鸣风,循风而动。剑意鸣动,孟爔放开鸣风,令其追风而去。
“破。”
孟爔一声厉喝,悬空的鸣风竟猛然坠落,朝着那堆灰烬刺去。
鸣风扫过,风便吹过。风吹开了熙帝和棺椁混合在一处的灰烬,孟爔于心不忍,他手中凝聚风力,把吹散的骨灰微微又拢了拢,尔后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小心翼翼仔细包好。上安城中这几年,熙帝始终是个慈爱的长辈,无论真心还是做戏,他并未亏待过孟爔。
孟爔对于仅数面之缘的老者如此,熙帝亦是如此。
死者,便应为安。只是此处是石室,无法挖坑,便无法入土。但心意已尽。
方才灰烬下方露出了一条浅浅的缝隙。
林寒韶抽出随身匕首,撬开缝隙,一股更为浓郁的香味从里面传了过来。
似花香、若墨香,隐隐间还有一席淡淡的酒香。
孟爔皱眉,协助林寒韶把那条缝隙撬得更大,他沉郁说道:“好熟悉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在江阳那座王府中闻到的味道。”
二人协力,费了很大功夫才移开了缝隙边的石板,露出了一个长长的黑洞。
孟爔率先跳了下去,他很心急,他很焦虑,有点沉不住气。他甚至忘记了判断下黑洞的安全性便跳了下去。
花香、墨香、酒意。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傀环,眼神之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皇陵神墓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个人的意境。
花间一壶酒。
花间侯,花间意,花间醉。
前方有光亮光点开始扩散,越来越宽越来越阔。孟爔不顾一切毫不犹豫扑了过去,如果这一次是个机会,他一定要好好问一问。
叔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阳王的胞弟孟意,世人称其为花间侯,但花间侯并不是真正的爵位。少年时期的孟意跟现在的孟爔并无二样,潇洒、嚣张、散漫,长辈眼中的不务正业世人眼中的放浪形骸,他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除了鸣风剑法和酷爱奇闻鬼故事外,还有一样尤其为人津津乐道,那就是他的画作。
孟意爱画花,他的画作又往往栩栩如生,多看一眼竟能看到花间蝶舞。
久而久之“花间侯”便流传开来。
孟爔看到在那簇光亮之中,花间侯正提笔作画。满树鲜艳妖娆的茈衣虞美人如同夜空中繁星一般,点点在他的笔下一朵朵绽开。
他的背后,铺开了一幅幅巨大的繁华画作。
不凡之人人向来孤独不被理解,他一人站在画作前,桌旁放着一壶酒,偶尔仰头拿起酒壶直接倒进嘴中,形单影只却又异常满足。
孟爔怔怔走上前,不确定喊了一声:“叔父?”
花间侯头也没抬,只是用笔轻点了下砚台,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过来给叔父磨墨。”
孟爔不由自主走过去,他一脸孺慕之情,顺从乖巧帮花间侯磨起了墨。这是花间侯最爱用的徽墨,儿时孟爔不认真读书,花间侯只罚他磨墨。孟爔这么个爱动调皮的孩子,宁愿挨打也不喜欢慢悠悠陪在一旁做枯燥无味的事情,所以他小时候最讨厌墨的味道。
但是现在,他却无比怀念。也许他怀念的并不是墨的味道,他怀念的而是那个人,那段无忧无虑伴他成长的时光。
花间侯终于抬起头,像对着童年的孟爔赞许道:“真乖,一会叔父教你画桃花。”
孟爔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时光,那时他一门心思就想学剑,对于风雅的丹青没有任何兴趣。他照旧撇撇嘴,不满道:“不要,我要练剑。”
叔父点完最后一笔,停下手,语重心长道:“剑要练,但我的花间意境你一样要学。剑是实,境是虚。虚实相加,你才能更好理解和感受这个世界。”
孟爔抬起头,茫然问道:“叔父,什么是花间意境,什么是虚?”
花间侯笑了,他笑得既认真又轻狂,点着孟爔的脑袋道:“花间意境,是我用毕生所学融汇绘画创建起的假象。叔父一生离经叛道,喜欢孤魂野鬼奇闻怪谭,人类看不见那些东西,所以称之为虚。更浅白一点,人的想象就是虚。我把我的听闻画进了这些花中,这些美丽、柔弱、娇艳的花里都藏着故事,这些就是我的虚。”
孟爔轻笑了一声,带着一点点嘲弄,问道:“叔父,你也是虚的吗?”
花间侯眉眼含笑,点了点头,道:“嗯。因为我早就已经死了,我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第二回。”
孟爔瞬间回忆起了西原幽地中的往事,直至今日,关于那天的回忆仍旧恍惚。明明前一刻还是刀剑相向的敌人,为何下一刻叔父就把一切变成一缕魂魄交给了自己。叔父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孟爔问道:“第二回?这么说来叔父还死过第一回。”
花间侯不置可否,他身着宽松便服,在展开的一幅幅字画中显得飘逸俊朗。他是世间少有的风流男子,风姿无两、放浪形骸、满城倾慕。可曾一夕之间,他胆大妄为不惜以身试道,触犯江阳栖山禁忌,不得不被王府放逐。但即便被放逐,他依旧是自由澄澈,浑身一丝杂质也没有。
“嗯,八年前,我在江阳的栖山就已经死过了一回。我的画出现在这里,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的画虽还算不错,可也没到价值连城的地步。皇陵神墓,为什么要特意建造一间密室来收藏我的画。我好不容易才把这缕神魂藏进了画里等着你来,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得。”
说到此处,他微微抬首,宽衣随风,那一抹云淡风轻恍若白云轻雪,清贵又遥不可及。
“八年前,熙帝发动了一场秘密的战争,他命令一支特殊的军队袭击了江阳。江阳处在大江的东面,有天然的大河屏障,背后又是群山万里的蛮族地带,几百年来只有我孟家能征服那片土地。舒服的日子过了太久,所以我们大意了,根本没有想到来自朝廷的偷袭。”
孟爔无比熟悉的就是这样的叔父,肆意飞扬又明若朝霞。
孟爔歪着头,疑惑道:“八年前?那个时候明明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战争。”
花间侯淡淡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这场偷袭针对的只是江阳的栖山幽地,不是江阳王府。”
孟爔心中升起一丝警觉,栖山幽地是江阳的机密,问道:“熙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间侯微微低下头,他转过身将自己置于巨幅画作下的黑影之中,声音寒若冷潭:“我和吴桐当时正在栖山中修行。山中清静,我闲来无事,便以画花消磨度日。栖山中最多的便是孤魂野鬼,与那些事物接触多了,你叔父我又多了一项技能,我竟然能在画笔中融合鬼意画进画中。那些哀怨、凄美、恐惧、不安的故事,都化作了无形的意境出现在了我画中。当年熙帝集结的那些能人异士直奔栖山,破除了栖山的禁制,意欲进入栖山幽地。他可能根本没想到,栖山幽地中竟然会有人。我和吴桐竭尽全力抵抗,本就心境不稳的我不料受了重伤,使得原本就已深入肺腑的鬼气侵袭越来越严重,终于疯癫入魔。栖山幽地被彻底冲破,险些坍塌,那些孤魂野鬼趁乱想要逃离栖山。熙帝一无所获,他便下令经我藏于栖山中带有鬼意的画作全部搬走。”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陡然锐利,“关键时刻是你阿姐挺身而出,她身上有蛮族的一半血统,她以这一半血统为祭,硬是再次封住了栖山。同时,兄长发动秘密力量,制住了熙帝派来的军队。栖山是江阳既是江阳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倚仗。兄长利用暂时稳定下来的栖山幽地成功反击了熙帝,熙帝亦受到了不可磨灭的打击,身负重伤。这场秘密的战争,两败俱伤,没有赢家只有输家。所以最终熙帝选择了与兄长谈判,阿轻不得不远嫁上安,你入京为质。为了安抚江阳,同时熙帝已秘密立储,百年之后将传位于齐王。那份立储的诏书被送到了江阳,为表诚意,兄长将一直秘密藏于江阳的炼石地缨送回了上安。”
孟爔摇摇头,仍旧半信半疑道:“为什么?”他一直隐约才猜想到江阳发生过事情,否则为何自己生辰那一夜叔父的性情怎会大变,甚至出身重伤阿姐刺死吴桐。他也无法一下子接受,他曾经敬爱以为是慈者的熙帝竟然是这样的野心家。就在刚才,他还收敛了熙帝的骨灰。
花间侯仰头喝了一口酒,清冷的酒气伴着微风徐来,他挑眉道:“你是想问为什么要谈判?是啊,为什么呢。明明栖山幽地已经被再次稳住,熙帝也受了重伤,听起来好像江阳更应该处于强势。可是,以阿轻的一半血统封住的栖山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溃,而我又半颠半狂随时可能疯魔,你……最重要的是你又还未长大,兄长代表了整个江阳他绝对不能出一点意外,否则江阳王府就要离散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江阳不得不选择退让、不得不选择妥协。”
花间侯随意用袖口擦了擦唇边残酒,两分清醒三分自嘲四分无奈道:“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为什么?熙帝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后来我进入西原、遇见太师,又加上种种查探才最终明白。他当年图谋栖山幽地铩羽而归,只得退而求其次拿走了我在山中的画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根本就是为了栖山中的孤魂野鬼而来。”
“皇陵神墓的来历,不必我赘述你也已经知道了。神墓中中的回生大阵的主要镇压物,是安宁的死魂。但熙帝擅自作了一个回魂大阵,可惜弄巧成拙啊。他原想的是改变明氏皇族短命的命运,不料却损坏了茈衣虞美人根基。不得已打上了栖山幽地的主意,他没有正面宣战,派遣了大量的能人异士围攻不声不响围攻栖山,妄想盗取幽地中的魂灵用以填补神墓中的空虚。千谋万算,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未想到我会在栖山中,直接撕开了江阳和上安之间那层薄弱的信任。”
孟爔微微怔住,待恍然明白了大半,忽地浑身狠狠一紧,如千斤巨石一般压住无法动弹。
“阿姐……阿姐这几年的身体看起来差了许多……从前的阿姐只想做个嚣张英勇的女将军,为了孟家为了江阳,她才突然改变主意远嫁上安,离开她最爱的家乡。”
他又转过头,看看叔父,语无伦次道:“叔父……还有叔父不得已,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要离开栖山。所有人都知道你离开栖山必死无疑,但你还是义无反顾执意前往西原,调查清楚一切真相。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花间侯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孟爔的头,依旧是那双大手,依旧是那样温暖厚实。
“傻孩子,所以叔父才在江阳等你、在神墓等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孟爔别扭地转过头。
“可在西原之时,你为什么不说,反而一而再再而三要我亲手杀你。”他感觉好像心里有一块被活生生被挖了一块,他双眼微红,再次质询道:“为什么?”
花间侯眉梢微微上扬,心中已明这个小侄儿的心意。
“因为我本就命不久矣,因为你还未真正成长,只有这种方式我才能通过傀环将我所有修为尽数为你所用,不过还是有条件的,你只有回了江阳的栖山中才能通过傀环施展我遗留下来的剑术招数。”
话到此处,他又抬头凝视了片刻头顶巨大的茈衣虞美人花根,轻叹道:“还有一点,那就是我要你眼见为实。你若不见到熙帝的尸体,不看到神墓中的花根,不在神墓密室中看到我的花间意,仅凭我的寥寥数语,无法坚定你的内心。孩子,你是属于江阳孟家的未来,是我一手教大的侄儿,我不容许的成长有一丝差错,哪怕怨恨叔父,埋怨叔父。”
孟爔凝视于他,怔怔道:“那叔父恨吗、怨吗?”
“恨?”花间侯愣了一下,待沉思片刻,随后仰头大笑,“哈哈哈,从来没有。在我这一生之中,又有哪个人能像我这般快活。出生王孙贵族,衣食无忧,一生竭尽所能追求自己的喜爱之事。我非长子,没有兄守家固业和传宗接代的责任压力。我非臣子,没有殚诚毕虑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天下。我非君子,没有道貌岸然和胸襟坦白的为难抉择。我就是我,我只是我。明真理,辩黑白,知善恶,只做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也一样。”
孟爔一脸错愕,这是叔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教诲。可是,你又要消失不见了。
花间侯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逐渐虚化,变得朦朦胧胧虚虚实实。
“只能到此为止了,这缕神魂只能支持这么些时间而已。阿熙,你要警惕整个大陆王朝,熙帝依赖于茈衣虞美人和神墓中的大阵,不足为惧。但真正可怕的恐怕是无畏无惧的魏王,那个人将来必成江阳心头大患。另外,阿轻的丈夫齐王,此子的确温润儒雅,颇有一代名士风范,不过明家血统代代嗜血,披着羊皮的狼也是狼,插着鸡毛的凤也是凤。总之,你还是要小心为上……”
“叔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