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夙夜难眠,他躺在王妃身边,一整晚看着她娴静的侧脸不时出神。
他最近的心沉重到了极致,父皇隐退、魏王避走、孟爔被困、岳父逼迫、妻子又即将生产,似乎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堆积到了一起,让他喘不上气。
王妃枕在他的臂弯,时不时好似不安一样翻翻身。她已经到了怀孕后期,能睡上一整晚已是越来越不易。
齐王摸了摸她的手腕,轻轻一拎就圈住了,他心疼得握住拉向自己胸口。王妃除了肚子大了外,身上其他地方的肉反而少了。
这也难怪,自从她怀孕后操心的事情反而越来越多。开头是孟爔任性着非要跟着魏王去西原,不料传来了他失踪整整两个月的消息,好不容易传信说他平安了又忽然去了神墓,半死不活的样子被送回上安来。人才刚算治好,又立马出了摇花楼的瘟疫,他还被认为是此次瘟疫的祸首。
不过每一次,都是化险为夷。这一次也应该也不会例外吧。
作为亲姐的王妃,简直操碎了心。
想到此处,齐王心里痛了又酸,为啥自己的妻子总是操心弟弟而不是操心这个丈夫,自己这个丈夫明明最近也很不好呀。偌大的江山父皇说不管就不管了,一下子全压在他身上。
齐王想到出神,一时未有察觉妻子已经醒了。
齐王妃抬起手,摸向齐王的脸颊,“还不睡?你在想什么?”
齐王回神,忙把被子向上拢了拢,担心她冻着,“没想什么。”
“骗谁呢。你是不是在想我父王的那封信。”她的眼中杂糅单纯和信任,“放心吧,父王只是气极了,特意写信来吓你的。从小到大,他说过无数次要把阿熙赶出家门……”
她停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瞬间潸然泪下。孕妇就是这样,情绪波动毫无预警,直叫见惯了朝堂暗箭丛生风起云涌的齐王手足无措。
打不得骂不得,便只能哄了。
他用手掌轻轻顺她的背,安慰道:“别哭别哭,有我在你身边呢,什么都不怕。这一次,阿熙也一样不会有事的。”
齐王妃哭了一会,这才缓缓抬头,梨花带雨道:“阿熙是我们孟家的独子,如今叔父已经走了,父王又远在江阳,唯一能在上安城里护着他的也就只有我了。”
齐王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还有我呢。”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齐王妃好似十分困顿,又缓缓入睡。
齐王轻轻道:“快睡吧。你喜欢山林绿野,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们就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天天看山天天看水。再也不管世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
齐王妃也轻轻回了一句。
“嗯。”
孟爔同样辗转难眠,两天来他貌似漫不经心,实则脑子里时刻紧绷着一根弦。他无比清楚,这件事情就是针对他而起。
他恍恍惚惚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却又梦见了各种往事。
他梦见了江阳下的那场大雪。本来江阳地处大江东面,几十年难遇一场雪。可是在他五岁那年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王府内一家人围着篝火热热闹闹打转。孟爔还小,他奶声奶气窝在江阳王妃怀里不肯出来,鼻息间充满了来自蛮族的母亲身上特有草木清香。阿姐胆子大,穿着一身球一样跟在叔父后面堆雪人。意气风发天下无双的花间侯乃是整个江阳人人肖想的美男子,大门都被媒婆踏破了三道门槛。江阳王守着篝火和妻子幼儿,一边添炭一边烤肉。
大雪的静谧、母亲身上草木的清香、滋滋的烤肉香味,这些都是孟爔记忆深处最温暖的部分。
他还又梦见了江阳特有的小镇,烟雨朦之中,九曲十八绕曲折蜿蜒顺着河道永远没有尽头的青砖白墙小院。美艳漠然的女子蹁跹如画,一不小心入他梦来。女子徐徐在前面走,孟爔急忙在后面追,每次即将追上时都是一抹衣角在他手上滑过人即不见,好似永远也跟不上,就连面目也逐渐模糊。
孟爔感觉自己摔了一个跟头,便猛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一看,原来真的是摔了,不过不是摔的跟头而是摔下了床,而林寒韶正居高临下好整似暇看着自己。
孟爔讪讪笑了笑,不好意思从地上爬起来,还把怀中的粉色锦被叠成一块桂花糕的模样,然后像做错了事情的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坐在床边等待夫子发落。
林寒韶挑眉:“香吗?”
孟爔一笑,露出八颗白牙。他长臂一捞,揽过林寒韶软腰,在她耳畔挑逗似的重重吸了一口:“比起美人来还是差了点,不过也凑合,毕竟是美人的被窝。果然,还是真人香。”孟爔连续两天未眠,昨夜里不知为何实在太困,竟然直接在牧雪姑娘的香闺中入睡。难怪他醒来后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说错惹怒了眼前的美人。
毕竟,女人拈酸喝醋的时候非常可怕,哪怕现在没发作也指不定哪天突然就翻旧账。
林寒韶使了暗劲,对着孟爔的肚子就是一掌,随后她正颜道:“已经人去楼空,你的牧雪姐姐和春妈妈都已经全部走了。现在整座摇花楼,还活着的人就剩下你我,以及鸣双。”
孟爔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你明明也很爱我对你如此。”
一触到林寒韶幽淡的目光,他立即从床上弹起来,丢掉世家子弟那些懒散风趣和不合时宜和打情骂俏,换上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正经模样。
孟爔道:“怎么离开的?”
林寒韶道:“不清楚。楼内有迷香,我们三个都睡着后,她们悄无声息走了。我和鸣双刚刚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应该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牧雪姐姐确非常人,上次我远在西原出事,我阿姐在上安记得差点流产,就是她一纸书信向阿姐确保了我平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怀疑她是江阳安排在上安的暗桩。摇花楼,上安城最有名的妓院,达官贵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在这里,确实是最好的掩护。”
年少轻狂都是有意而为,孟爔在上安一掷千金,大把银子大把银子往摇花楼里花,都是为了试探。一个在烟花之地出生的女子,究竟何德何能竟能始终保存清白之身。
林寒韶道:“既然是江阳的暗桩,为什么不曾向你表明身份,如今又弃你而去。”
孟爔拉过林寒韶,两人并排坐在床头,好一副静谧安心的模样,“江阳的暗桩,并不代表就是效忠我的人。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母亲过世多年,父王一直未曾续娶。但在我和阿姐离开江阳来到上安的那一年,我父王不知为何竟然纳了一位妾。”
孟爔把下巴抵在林寒韶肩上,他神色懒懒,用情绪不明的深眸看着房梁天花:“这位新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母亲的妹妹,我和阿姐的姨母,名叫蝶夫人。”
林寒韶道:“民间也有这种做法,姐姐去了,妹妹续弦。”
“不是。”孟爔用一种复杂的情愫喃喃说道,听上去既哀婉又惋惜,“我外祖家情况特殊,蛮族只能养一个女儿,外祖家选择了我母亲,所以姨母蝶夫人自小就被外祖送出了族门,流落到了江阳中的一个杀手组织。听我母亲说过姨母自小就争强好胜,在家族之争中输给了我母亲,本来只是需要将她过继给没有女儿的旁家即可,但她不知道有多恨,扬言要杀了我母亲,外祖才在一气之下送出族门不肯相认。所以你说,姨母嫁进我孟家当妾是什么心?我曾真心相待,满心满眼想要保护的牧雪姑娘,很有可能是姨母派来杀我的人啊。”
早已反目成仇的姐妹,如今姐姐已去,妹妹进了家门。各方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走到了一起,而关于这件事情,江阳王同样讳莫如深从未向一对儿女有任何解释。
孟爔兀自沉浸在伤感之中,他伤心家族之中有那么多不曾言明的真相从不相告,他也伤心为何最亲最爱的兄弟姐妹亲情要因为世俗的利益沾染尘世的污浊,还有这上安城中无数千千万万无辜的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少不得出于上安城中权贵们对于权力争夺而做出的试探和撕裂,但是黑斑的确是叔父当初在西原时因收敛不住鬼气时泄露出去的,那么如今叔父已去,也就只有江阳才能从栖山中窃得类似的毒气了。
一步步一环环,究竟是巧合还是谁和谁联合?
林寒韶淡淡道:“刚刚屠陈来过了,他说……”
屠陈的轻功出神入化,来去皆无影踪。他避开官兵悄悄潜入摇花楼,把上安城内发生的消息全部传了进来。
孟爔啧啧道:“秦相大人真是太心急了。用这一招逼出了江阳在上安的全部势力,江阳多年来的经营一下子全部暴露在了台面,真是狗急跳墙的绝佳做法。但是这样做,极有可能两败俱伤。万一控制不好,上安城就会重蹈西原覆辙,变成一座死城,他就不怕担负千古骂名,也不知魏王殿下在中间有没有担负什么重要的角色。对了,我阿姐,我阿姐怎么样了?”
林寒韶道:“屠城带来的消息说,齐王府内非常平静,齐王妃照常吃睡,并无异常。”
孟爔疑惑的摇摇头:“不对。这不像我阿姐的脾气,我三天后就要被烧死了,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我必须赶紧出去,我担心以她脾气,真的会做出点什么来。”
林寒韶凝视着孟爔:“所以,我义父有一个计划,你要不要一起听听。说不定三天后,烧死就不是我们,而是别人。”
孟爔:“哦,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