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程府阴森如地府。
林寒韶站起身抬首望着夜空，双眸上隐约覆上一层雪光：“我义父选择了明家……如我义父有如此能力，为何他自己不做熙帝。”
程狐哈哈笑道：“太师脚下有山河，胸中有天地，但是他却是个懒人。励精图治整顿天下，他觉得妨碍他游山玩水，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他觉得妨碍他饮酒作乐。所以他不做皇帝，而做谋士，并且进退自如。”
林寒韶轻笑，想起义父慵懒洒脱的恣意模样。
“尚书大人比我还了解义父？”
“我把他当成对手十六年了，能不了解他嘛？”
“可你们同朝为官不过仅仅一载。”
“那已经够了。”程狐将林寒韶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说说吧，太师大人派你来上安的目的？”
林寒韶转身，直视程狐冷若冰霜的俊面。狐狸尚书认为自己是被义父派来的，那他是不是可以成为自己利用的棋子。
“他让我来取走连凤台里的东西？”
程狐皱眉，语气带着试探和不解的疑惑：“取走《卜筮》？太师既然已经找到了冥雀，为何不自己亲自来上安呢？”
林寒韶神色肃然，不断揣测程狐的心思，字字清晰说道：“《卜筮》一书，妄言天机。他离开朝堂十六载，就是为了找到打开封印的方法，拿走《卜筮》，然后毁掉它。”
“毁掉《卜筮》！”程狐震惊到一下子愣住了，胆大妄为敢想常人所不敢想，随机哈哈一笑，这才是上安第一，“太师果然就是太师，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也只有他才敢去想，敢去做。《卜筮》乃前朝废后娆姬所著，相传其中预示了天下五百年的历史。离朝朝局、诸侯混战、大陆帝国崛起，无不一一应验。娆姬自身也知道事关重大，她与废帝逃离上安之时便将其封印在连凤台。五十多年了，大陆帝国的三位熙帝为了打开连凤台，做出了无数牺牲。”
林寒韶接道：“不错。大陆帝国的高祖正是为了追寻玄鸟冥雀最后的踪迹，苦苦与忠于娆姬的离朝残军纠缠才丧命于崇山，而兴帝也是为了得到神兽白虎的种子才陷于西野部落。他们二人皆是英年早逝，高祖驾崩之时由于尚无子嗣，便由弟弟兴帝即位，不料兴帝不过当政十载便遭此劫难驾崩，此时又是义父当仁不让出来主持大局，力排众议扶持年仅十岁的熙帝即位。直道天下大局稳定，政治清明他才懒病重犯，抛下一切云游四海。”
程狐一脸阴鸷，在昏暗的烛火显得三分妖媚四分阴森。
“所以，太师为什么毁掉《卜筮》。”
林寒韶秀眉一紧，故作吃惊：“尚书大人还没猜出来吗？《卜筮》一书在义父眼中，它不是预言，而是诅咒。”
程狐恍然，手中酒杯被摔碎在地，似自言字眼说道：“诅咒……娆姬生而可预测天机，可谁知是她预测天机，还是她攥改天机……”
不过转瞬之间，程狐就了然了太师意图。
不愧是研究了十六年的对手。
林寒韶半真半假，顺着程狐的思维接了下去，跟狐狸斗自然就要有狐狸的心思：“正是，娆姬所留的《卜筮》，谁也不知道是预言还是诅咒，那义父认为它就是诅咒。当初义父决定远走朝堂，就是因为此事与熙帝发生了无可避免的争议，他要毁掉《卜筮》，而熙帝却要打开。所有当权者皆想要王朝一家万古流传，高祖和兴帝都是因为好奇而急切希望打开连凤台，可是下场呢？义父不想熙帝重蹈覆辙，他在教导熙帝时并重文武之道，克制隐忍不贪图权利，可惜上位者永远是上位者，他们最终还是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义父选择了离开，独自想办法解决此事。”
程狐的眼中精光透射，他紧紧盯着林寒韶，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表情。
身为上安城内权利中枢的人物，他自有丰富的情报来源。这个女人自打进入上安城开始就未曾安份过，今日倒是有点知无不言。
可惜了，他也是上安内出了名的狐狸。真真假假，从假中看到真，从真中看到假。
“迷惑于权利和生死大权，这就是帝王。太师果然还是那么有趣。如今大陆帝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云波诡异，惊涛骇浪。熙帝的身体远不如他表面那样康健，一旦他显露出老态，日后的大陆江山，太师这个重要之人会如何抉择。”
林寒韶在心中骂道老狐狸，又来试探自己。程狐这话看似轻松随意，实则别有深意，义父三次选择了明家的继承人，那第四个选择同样也会干涉到天下朝局。
“大陆帝国皇室子嗣向来单薄，就连在位已经三十六载的熙帝，膝下亦只有两位皇子成年。大皇子齐王和三皇子魏王，这两人一文一武，齐王儒雅清逸，多年来跟随在熙帝身旁协理朝政，又与太傅一起创办国学广开恩科，深得天下士子民心。而魏王则承袭了明家的刚烈果敢，冲锋陷阵遇神杀神，他是大陆的定海神针，有他在，江山自然稳固无忧。若熙帝健在，兄弟二人辅佐熙帝，可畏双全之法。可是，如果熙帝不在了，该立谁？文治则软弱，武治则易折。真不知道，在《卜筮》之中，他们兄弟二人的命运最终如何？谁夺取了天下，而另外那一个呢？是甘心成为臣子还是自此决裂，天下再度陷入纷争？义父还未有抉择。”
程狐扬唇笑道：“所以冥雀失踪，为什么秦家和陈家才是最大的嫌疑人。魏王的后盾是秦家，而同样齐王的身后是陈老太傅。秦陈两家都是自离朝开始的高门，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多少年来盘根错节，在大陆帝国的朝堂之上布下了根深蒂固的势力。就算魏王和齐王中的一人肯让步，可他身后的家族也不会让步。就目前来看，齐王还占了上风，文有一帮文臣寒士的鼎力相助，武还有江阳王这个岳父，而魏王多年来远离朝局中心，虽军功卓越却未能赶上齐王的民心。说实话，齐王魏王兄弟二人，可以说皆是人中龙凤更有千秋，兄友弟恭纯善和睦。可惜了，最后却只能是对手，而且必定是你死我活的那种对手。”
林寒韶抬头，望向程狐深邃复杂的双眼，询问道：“齐王的岳父？他真的会支持齐王吗？莫非孟家多年来一点想法都没有，愿意一直忠心侍奉明家。在义父看来，恰恰是未必，孟家岁阴柔犹豫，确是难成大事，可是孟家擅长隐忍蛰伏，如同火山，一旦爆发势不可挡，尤其是这一代的江阳世子，天生一副桃花福运之相，必成大器。”
“桃花郎君小孟爔，确实是个不凡的可造之才，假以时日必定雷鸣贯耳，可惜还要看造化，他现在连他姐姐轻羽郡主都不如。要看孟家什么时候放开手脚，不再把他放置于保护之下，而是把他，”程狐举起修长白皙的手掌，轻轻做了一个推开的妖娆动作，“推出去。”
良久，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程狐目不斜视看着小傀儡在院中打转，云淡风轻恣意自然。一安静下来，林寒韶不自觉又看到了桌底的恐怖头颅，一股寒意从脚冲到头，令她坐立难安。
“天色也不早了，我想既然尚书大人已经得到了冥雀，那么白虎也必定在您手中了。不知尚书大人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直接去打开连凤台封印吗？”
程狐挑唇一笑，这一笑半含轻蔑半含抚媚，直叫林寒韶也有自愧不如之意。
“谁说神兽白虎在我这里了。本官对连凤台里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知道太师他想做什么。既然他老人家要做的事情那么有趣，那么冥雀我还给你，至于白虎……虽然不在我这里，但我可以把它的下落告诉你。”
林寒韶点头：“嗯，那太师说说您的条件吧。如果合适，我可以代替义父答应下来。”
程狐收起眼中笑意，一字一句道：“冰雪聪明。三个月后的神墓皇陵祭祀，我要太师他老人家必定出现。”
林寒韶爽快道：“没问题。那冥雀和白虎呢？”心想反正义父整天神龙见尾不见首，先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拿到。至于他去不去，她管不着。
程狐道：“白虎在十六年前，熙帝扫平西野部落之时，种子就已被悄悄带回上安，由秦家负责培育。而秦家，在京郊有个虎园。姑娘自行去找吧，待你得到了白虎，我自会派人将冥雀送到你手上。”
林寒韶目露畅快之意：“一言九鼎。”
林寒韶得到满意的答案，便起身施礼离去。
她身姿轻袅，一身红衣在鬼气阴森的程府中飘然而过，被人看到，还真分不清是美人还是艳鬼。
程狐转身坐下，按了一下桌底那个头颅。
“扑通”一声，头颅空洞的眼眶中喷出来一只精致小巧的酒杯。他拿起酒杯，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小小呷了一口后，貌似无意对着远处说了一句。
“回去后就跟小孟爔说，她今晚去了秦家。”
“属下明白。”远处的花腰听到嘱咐后，不再逗留。从机关重重的暗影后起身，赶回摇花楼。
程狐独自坐在院落中，一杯一杯小酒入腹。
“愿你长风破浪，永远无人敢欺。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