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请谏声阵阵的朝堂,到了今日,却是格外的庄严肃穆。
文武百官们都默不作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中有大胆的,还敢时不时的抬头偷瞥一眼中央跪着的武家兄弟。瞧过一眼后,他们这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是说不上来的怪异。
这朝堂确实是沉寂得奇怪,沉寂得可怕。
按道理来说,昨日武然谋害太子,今日百官激愤群柬才是应该的。
可偏生现在每一个人都默不作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能够逼退文武百官的,自然不是什么请罪的武家兄弟,而是他们手里抱着的两个灵牌。
这灵牌也不是别人的,正是武文昌和武然的。
武然被抬回武家之后不久,便就咽了气。
而武文昌则是在昨日半夜咽得气。据传闻说是被活活气死的,实际上知情者都知道,武文昌是被生生给拖死的。
沈晋之冷眼瞥了一眼面无表情跪着的武彦,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敢站出来说话了。
他缓步走出,朝谢必烈拱手道:“陛下,微臣不知武大人手捧灵牌上朝是何意思。”
他转头瞪着武彦,“难不成是想为了武文昌和武然之死,向陛下讨个说法吗?”
对于他的话,武彦脸上没有出现任何的波澜,好像一个木偶,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他身上没有戴官帽,也没有穿官服,只是身着洁净白衣,这让他看起来与普通公子没什么不同。
他低垂着眼帘,一脸的谦顺恭敬,瞧不出一点对谢必烈的不满。
他说出的话语也同样是谦恭的。
“陛下明鉴,微臣从未敢有过如此的想法。微臣深知家父与舍弟罪孽深重,就算以命相抵,也尚不能抵罪。微臣愧对陛下赏识之恩,特来亲自请罪。武家之罪深重,不敢有任何辩言,还请陛下赐罪。”
说完,他将灵牌轻轻的放在地上,待确定灵牌安稳立住以后,这才将头又重重的磕向地面。
他身后跪着的武博亦是如此。
如此凄然的请罪模样,让谁还能再说出一句落井下石之语。
六皇子谢聪满脸怆然,终是不忍再旁观。
他脚步匆匆的走出列,掀袍跪于地上,郑重叩首请罪道:“父皇,儿臣也有罪,请父皇降罪。”
武彦的动作忽的停了下来,他抬头淡淡瞧向谢聪,启唇道:“六皇子何错之有啊?这是武家的错,与六皇子有何干系?六皇子还是别因着心中的仁慈,凑这个热闹了。”
这话说得冷漠不近人情,听得其余人心里都是一冷,更何况是谢聪了。
谢聪眼眸颤了颤,别人不懂,他又如何不懂。
这话分明是要与他撇清关系。
刘国安瞧了眼谢聪,只觉得是胆战心惊。
六皇子这话明面上瞧着是请罪,实则暗里是在逼陛下啊!
他转头去瞧谢必烈,果见帝王脸色沉沉若山雨欲来。
朝堂再次陷入了寂静,帝王不言,谁也不敢再出来说一句话。
这份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终是被一声“太子请见”所打破。
谢必烈面色缓了缓,道了一句:“宣。”
刘国安高声一句:“宣!”
字落,殿门被侍卫打开。
谢赟的身影和其后漫天的大雪,同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众臣不约而同的往他额上瞧去,就算伤口已被包扎好了,但瞧上去还是颇为引人注目的。
他们纷纷摇头叹息,太子伤成这般,也难怪陛下会动怒到如此地步了。
谢赟没有理会四下繁杂的目光,快步走至大殿中央。
自始至终,他都未瞧地上跪着的武家兄弟一眼。
他脚步停下来的同时,弯腰拱手对谢必烈道:“儿臣请求父皇宽恕武家之罪。”
这一句惊了文武百官,也惊了请罪之人。
谢赟的话语并没有因为这片哗然而停下,而是继续道:“儿臣的身子已经无大碍了,武家也为此承受了该有的责罚。一一相抵,便就谁也没有过错了。”
谢聪垂着头跪在那儿,表面瞧着什么事也没有,实则牙齿早把唇畔咬得没有血色了。
好一个一一相抵!
好一个仁厚之言!
他谢赟,不过就是伤了一下。长乐公主就执鞭,当街活生生打死了他的三舅父武然。
更别说,因为长乐公主的一句话,他外祖父武文昌气血攻心,病重吐血,无人敢治,生生拖死。
还有他四舅父武尧受到惊吓,已成痴儿。
他母妃武贵妃至今倒在榻上,昏迷不醒。
他二姨母慧婕妤跪地小产,差点血崩,一命呜呼。
这一件件!这一桩桩!哪个不是因为他谢赟!
武家落成这般之境,岂是他一句简单的一一相抵,就能抵得了的?!
谢聪垂下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在死命的压制着翻涌而上的怒气。
他心里满是不甘,却偏生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谢必烈沉默了半响,终是开了口。
“武然谋害太子,理应株连九族,但朕念武家满门忠良,免去株连之罚。但这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武家众人为官者罚俸禄一年,闭门思过三月。为妇者罢其所有诰命封号,其所生之女永世不得入宫为妃。”
这一罚生生断了武家的根基,武家再想重回往日的辉煌,怕是难了。
谢必烈的话还没有停,“武文昌教子不严,方才酿此大祸。虽以命相抵,但罪孽深重,罢其官职,不得入葬。”
此罚之重,从每一个官员凝重的脸上便可探得一二。
曾经盛极一朝的武家也算是自此陨落了。
武彦黯淡无光的脸上,依旧是瞧不出任何的悲喜。他再次重重的叩首,恭敬的谢恩:“微臣谢陛下降罪。”
下朝以后,众臣并没有急着去幸灾乐祸什么,反倒是一个个步履匆匆的往家赶。
武家的陨落,对于除了六皇子党外的其余众人,那可谓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但他们短暂的喜悦与兴奋过后,涌上心头的,竟是兔死狗烹的悲凉与恐惧。
至少他们当中无论是谁,都不敢下断言保证,自己就不是下一个武文昌,自己的家族就不是下一个武家。
他们不敢再去细想,能做的也只有匆匆赶回家去。
怕是只有家里的温暖才是真实的。
待所有人走后,武彦才似恍过神来的模样,姗姗起身,面色沉重的捧起武文昌的灵牌,往殿外走。
谢聪也不言语,默默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武彦出了大殿,刚准备要下玉阶,忽的瞧见一人。他这刚抬起的脚步,又缓慢的收了回来。
身后跟着的武博有些茫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不走了。
武博侧头,越过他的身子,往台阶下一瞧,立见一风姿绰约的女子盈盈立在那儿。
他神色急剧的变化,从悲凉、怆然变成惊、疑惑,最后尽数变成了怨恨、愤怒。
“阿姐?”
一声惊喜又不确定的呼唤,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是谢赟。
谢赟欢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飞奔至谢珺瑶的身边,惊喜的问道:“阿姐是来接我的吗?”
这种其乐融融、姐弟情深的场景,落于武家兄弟的眼里无疑是刺眼的。
武博的手紧握成拳,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噔咯噔”的作响。
他当真是恨极了。
谢珺瑶没有理会身侧的谢赟,而是抬眼挑衅的瞧向武彦。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停顿了约有一两秒,随即又落在了他手中捧着的灵牌上。
她的嘴角缓慢的扬起,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这笑容似是愉悦,也似是挑衅,更似是幸灾乐祸。
武博一见这笑容,哪还能忍得住,刚要握紧拳头冲过去,就被武彦抬手一把拦住。
他惊了,满脸不解的转头去看武彦,却见他面色平和的弯腰,朝着谢珺瑶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
“微臣参见长乐公主。”
武博直接惊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耳畔就传来武彦提醒的声音。
“二弟行礼。”
武博惊呼了一句:“大哥!”
武彦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行礼。”
话语明显坚定了不少
武博闻言,就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咬着牙朝谢珺瑶行礼:“微臣参见长乐公主。”
他话语吐得极快,话音含糊,根本让人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谢珺瑶也不在意,继续含着那个笑容,一步步悠闲的走上了玉阶。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径直走向了武彦,但她的目标却不是武彦,而是他手上武文昌的灵牌。
她好奇一般的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抬起手,开始探向那个灵牌。
这一举动在谢聪眼里蓦然放大,就在谢珺瑶手指要触碰上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怒喝:“皇姐!”
谢珺瑶的手就那么停住了,她没有收回,而是侧眼疑惑的瞧着他,似是不解他这突然的话语。
谢聪阴枭的眸子里暗藏熊熊怒火,他强行压下,咬着牙道:“皇姐你不太过分!”
谢珺瑶没有开口,只是一直拿着审视的眼神瞧着他,好像在思考什么。
她澄澈如水的眼眸忽的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个邪恶的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她嚣张挑衅的抬眼瞧他,手竟是朝着令牌随意一挥,“啪”一声,直接将灵牌打下。
在众人惊骇的视线下,灵牌在地上滚了几个滚,滚到了玉阶旁,在边缘摇晃了两下,径直滚下了玉阶。
武彦和武博一声慌乱的疾呼后,开始手忙脚乱的就追了下去。
可是灵牌滚得太快,他们的手根本抓不住。
每次手碰到了边角,还没来得及去抓,灵牌又脱离了手的掌控。
伴随“噼里啪啦”的声响,灵牌竟是一路顺畅无阻的滚到玉阶之下,直接撞上了谢赟的脚,晃悠了两下,终是停住了。
“哈哈哈哈——”
一女子张扬得意的笑声,忽从玉阶上传来,在整个大殿前空洞的回荡着。
谢聪满眼惊骇的看着面前乐不可支的谢珺瑶。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女子?
随后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冒出:她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这个念头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里回响,逐渐坚定了谢聪的心。
他眼里散着杀意的幽光,撸起袖子,朝着谢珺瑶的方向大步走去。
还未走到她面前,忽的一声厉喝从耳畔传来:“你敢!”
谢聪顺声瞧去,谢赟不知何时已经跑上了玉阶。
谢赟缓了缓气息,向前大步一迈,直接挡在谢珺瑶的身侧。
“你动阿姐一下试试。”
这话是从他牙缝里吐出的。
谢聪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毕竟有了武然的前车之鉴,他心里对于谢赟还是有点忌惮的。
但他不能承认自己怂了,便就转头讥讽的看着谢珺瑶,冷笑道:“动她?我还怕脏了我的手呢!”
谢珺瑶将他虚假作势瞧了清楚,不屑的轻笑了一声。
她也不愿与他再有什么交流,慢悠悠的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武彦和武博。
她见武彦把武文昌的灵牌如珍宝般抱在怀里,坏笑立刻又爬上了嘴角。
“本宫何时允许你拿了?”
武彦身躯颤了两下,面对这般的屈辱,他面具一般的脸上终是出现了其他神色。
“公主,微臣的父亲虽罪孽深重,但他好歹以前也曾为陛下尽忠过。公主现在连这一点的情义都不顾念了吗?”
谢珺瑶津津有味的欣赏着他此刻的神色,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嘛!
她染了笑意的声音再次传了过去:“父皇何时说武家可以设灵牌了?”
谢聪牙齿咬得咯噔咯噔作响,要不是顾忌一旁谢赟,这拳头说不定真会打在谢珺瑶那幸灾乐祸的脸上。
“你不要做得太过分!父皇何曾说过武大人连个灵牌都不配有了?”
谢珺瑶又轻飘飘的来了一句:“那父皇何曾说过他配了?”
“你!”
谢聪怒不可遏。
正当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刘国安急匆匆的快步跑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谢珺瑶,对着武彦道:“陛下说了,这灵牌最好也不要设了。”
下一秒,得意猖狂的笑容再次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哈哈哈哈哈——”
谢聪紧盯着谢珺瑶嚣张的脸,耳畔尽是她肆无忌惮的笑声,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因为愤怒而发抖。
不过是一个公主罢了!
她凭什么这么猖狂!
武彦闻言,眼眸微微一暗,随即垂下头,再让人瞧不见他的神色。
只有那没有起伏的平静声音传来:“微臣领命。”
谢珺瑶听闻这话,笑声在那一瞬间止住了。
她浅笑吟吟的看着他,“好心”提醒道:“武大人,可一定要记得,哭都不能哭上一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