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午时的街口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成里三层外三层。
在刺眼的骄阳照射下,押送犯人的牢车自街口徐徐而入,引来人群里一阵骚动声。
车上不乏一些烂菜叶和烂鸡蛋的痕迹,一瞧便知一路行来阻碍重重。
站在车上的武博双手、双脚上带着铁链,头上、脸上尽是污渍,已经失去了往日贵公子的模样,看起来甚是狼狈。
他恐惧的视线往人群里四处瞟着,隐隐带着些期盼,像是在期待谁的到来。
在百姓的咒骂声中,他被侍卫押下了车,走上了他生命的终点。
长久以来的酷刑,已经让他失去了反抗的想法,所有的行动都随着侍卫的引领,乖得像个孩子。
就算跪到了刑台之上,他依旧没有放弃寻找,眼神还是在人群里一个个找着,像是有无限的耐心一般。
只是,他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监斩官眯着眼,抬头看了看日头,不早不晚,正正好好。
他从案上的桶里抽出签令牌,随意的扔在地上。
“午时已到,行刑!”
话落,刽子手一手拿起大刀,一手抱起酒坛,豪迈饮了一口后,朝着大刀喷去。
飞溅的酒点在刺眼的阳光下泛着亮光。
武博整个人像是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一般,依旧在努力的搜寻人群。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急切,整张脸也紧皱在了一起。
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人。他们虽样貌不同,但此刻的神色却大致相同,都带着那么份冷漠。
突然,他的视线停了。
害怕逐渐被喜悦所取代。
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什么的同时,反着幽光的大刀已经在身后扬起。
人群中站着的武彦一点点闭上了眼,盖住了眼里闪动的光亮,但眼圈周围的通红还是暴露了他。
尽管闭着眼,但武博寻到他时的那惊喜的面容,还是一直不断的重复在他的脑海里。
是他骗了他。
他曾经那么坚定的告诉他,可以的,这个主意可以的。
实则并不是,他只为了利用他的病拖延时间,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已。
耳畔传来人群的一阵骚动声,这声音将东西滚落的声音所掩盖。
武彦开始颤抖,从轻微的小颤抖开始慢慢明显,逐渐变成全身剧烈的颤抖。
他努力想要自己镇定下来,却发现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了。
在这个思绪混乱成一团麻的时刻,他想起了那个出现在御书房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掀袍跪地,恭敬地跪在帝王面前,将头顶的乌纱帽双手呈上。
他听见自己说:“微臣有罪,管教家弟不严,造成如此祸患,微臣恳请陛下连同处置。”
谢必烈眼都未抬一下,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情绪。
“此事还未查出个结果,爱卿何出此言,又何罪之有啊?”
未等武彦说话,谢必烈慢悠悠的抬起头来,开口道:“若是武博真是受了委屈,蒙了清白,那你此举又何尝不是在害他?”
武彦听着这话,再看谢必烈脸上的笑容,虽是笑着的,但这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发寒,愈发觉得今日的选择是对的。
“平阳河堤出事以来,微臣不能安眠,日夜忧挂平阳百姓。河堤一事由家弟亲自负责,出事与他必定有脱不开的关系,于是微臣决定为陛下、为平阳百姓调查此事。日夜调查,终于在昨夜查出。”
说到这儿,武彦面色悲痛,他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努力陈述话语。
“微臣调查了所有与家弟一同前往平阳的人,查出是陛下派人运送的官银出了问题。”
“哦?”谢必烈来了兴趣,“这么说问题是出在朕的身上了?”
武彦一脸惊慌失措,忙匍匐于地,急声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能力有限,并且深知动用私行之罪,万万不敢私自审讯,便只查到此,将人尽数带来,剩下的情由陛下亲自审问。”
谢必烈神色变得耐人寻味,他沉默半响,忽的开口道:“若是查出,由武博贪污受贿,你该如何?”
武彦周身一震,面色惶惶不安。他手脚无措,眼神飘忽,思绪了好久,方才似下了好大决心扑地道:“一切尽由陛下处置。”
谢必烈拍案而起,“好,来人将武大人带来的人送去大理寺,日夜审问,务必给朕撬开他们的嘴!”
武彦身上一阵发寒,犹如当时跪在谢必烈面前一般。
他大口呼吸着,静立了许久,方才垂头转身,坚定地离开。
与他擦肩而过的百姓们,还在议论着台上的惨状,并表达出相应的评价。
“这么就死了?人命当真是薄如纸啊!”
“你瞧没瞧见刀落下的时候,喷溅而出的血,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啧啧啧,他也是罪有应得,好好地非要贪那些钱来做什么。如此好了吧,有命拿没命花。一个字该!”
这些话语听在武彦的耳里,犹如一把刀子恶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胸口。
他多么想替他的弟弟解释,解释说一切都不是那样的,可浑身无力,一个字也说不出。
就算说出来,谁又信呢?
是他,这个亲哥哥,不是也做出今日的抉择了吗?
他想要笑,嘴角翘了翘,却比哭还难看。
他无数次想过,如果武博早点告诉他,是不是就不会陷入如今的局面了?
但是一切都只是如果。
布局之人怎么会轻易放走已经游进了网里的鱼呢?
武彦脚步停下,迎着刺眼的光芒,眯眼看向对面的茶楼。
茶楼二楼一扇窗户开了,那个倚在窗边,一手捻着葡萄,一手支着头,津津有味欣赏着底下惨状的女子是谢珺瑶。
她看得高兴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个灼热的视线投来。
她侧头看去,与武彦的视线刚好对上,邪恶的笑容一下子绽放在了嘴边。
她朝他扬了扬手中的茶盏,轻声说了一句话。
武彦垂下的手紧握成拳,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那句话是:“你输了。”
他垂下头,目光逐渐变得狠厉与坚定。
他逆着人群走出,多数人小心的躲开,但也总有一两个直生生的撞向他的肩膀。
不过,就算如此,也阻拦不下他的脚步。
谢珺瑶看着武彦远去的背影,笑意骤然消失,眸色也跟着一点点阴沉下来。
“武家这次什么也没查到吗?”
话语声尽管平淡,但还是带着些不敢置信。
曼霜也是眉头紧蹙,想了好久,还是摇了摇头。
“如今武家没受一点的牵连,应是没有的。”
话说完,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一次是陛下亲自派人查的,都应是些信任的近臣,不应该什么也没有啊。”
这次的局,武博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引出武家烂账的引子。
武文昌在官场得意了这么多年,依照他的性子不可能清廉到了如此地步。所以武家必定有一笔烂账,而且这笔账随着武文昌的死被所有人忘在了脑后。
这一次,谢珺瑶明面上是冲着武博一个人而来,实则是想动整个武家的根基。
平阳河堤毁了,陛下第一时间想到的必定是武博贪污受贿,由此,再顺着往下一查,武家那笔烂账藏不住。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武家一点影响也没有?
谢珺瑶紧蹙着眉头,思来想去,终是觉得与武彦有着关系。
一想到武彦,她倏然想起蒋郸去抓武博时,武博突然晕倒一事。
刹那间,脑海中灵光一现,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合理的串了起来。
谢珺瑶垂头轻笑了一声,“声东击西?釜底抽薪?这游戏越来越好玩了。”
武彦走出大街,拐到一条胡同里,上了那儿早就停好的马车。
他一上车,立刻有人递来一本厚厚的册子。
他刚接到手,便就感受到特殊的重量感。
他面无表情的轻轻翻开,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每一页都是如此。
没错,这本册子就是武家深藏着的那笔烂账。
武彦咬紧牙,咬得“咯噔咯噔”作响。他突然“砰”一声合上了册子,吓得身旁人身子一抖。
天知道,他为了这本册子付出了多少。
他的弟弟,他培养这么多年的门客,全部都死在了这本册子之上。
武彦沉默了好久,方才粗重的气息变得平稳起来。
他开口问道:“一切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所有人的家人都已经打点妥当,应是再也查不出一点的痕迹了。”
他又问:“册上相关的人约好了吗?”
“约好了,都在青云楼,就等大人过去了。”
“很好。”武彦把手中的册子交给他,“务必给我处理的干干净净。”
“是,大人放心。”
那人刚要拿着册子走,又被武彦叫住。
“回来的时候,传个信给宫里,就说一直藏着的那枚棋子可以动了。”
那人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点头走出。
武彦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面色冷峻,眸色阴沉。
长乐,既然你执意要我家破人亡,那我们就鱼死网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