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彩镂影 · 十二)
衡巷生2019-11-20 14:403,463

  那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微风一过,花瓣盈盈洒洒缀了他满怀。

  赵寒泾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从树下的青草地上爬起来,拂落衣袍间的落英,望向眼前那不知会延伸到何处的半弯幽径。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气,触之似有实体般坚固,唯树下和那小径两处,清爽爽明亮无阻,偶有和煦微风拂来,温柔地擦过他面颊,铺径石板上生着细碎的苔痕,两侧雾墙下,纤柔的嫩草枝头点缀着一簇一簇淡紫小花。

  他还记得,自己跟葛迷糊一路追到了北城墙根儿底下,直冲进一间荒废许久的织布坊。为了保证丝线不在夏日受潮发霉、或是冬天时因过于干燥而断裂,织布坊的房屋皆是恒湿恒温的半地窖,不怪那歹人把老窝设在此处,这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而自己刚踢开其中一扇门,抬头乍望见墙上一副极为写真的容像,便毫无防备地掉落到了此处。

  是幻境?抑或幻景?

  小赵郎中莫名觉得,这样的雾气似曾相识。

  该往哪儿走,人家都替他准备好了,岂有不走之理?他知道此处只有神魂可入,葛迷糊分给他的符咒正揣在他躯壳的衣袖里,带不进来的,只好就这自己喉间那一点腥甜的血气,呸出两口血丝,姑且在手背上画了道能保护自己神魂不散的护符,以防万一。

  他放缓了脚步,谨慎地往前探查,雾墙亦在他身后渐渐合并,再不给他以退路。这道路越绕越熟,待走到一处小池塘,池塘边种满了海棠,而遍地落英中立着个八角亭子,见此故亭,赵寒泾骤然忆起,这也应是广莫山上的一处旧景。

  池亭映绯。

  而八角亭子里,有个人坐在那儿,正在画画。

  他面前展开一张极好的绢,绢本上画着流光逐绯的一树海棠,海棠下少女穿着茜色比甲,攀着花枝,踮起脚偷偷望向画外;而画外,朱衫外披着元青氅衣的青年无声端坐,手执一支衣纹笔,笔尖轻蘸胭脂,细细地为她勾勒出衣褶的浓淡。

  那人影太过熟悉,熟悉到赵寒泾没想到,时隔多年以后,自己还能第二次见到昔日先师,心绪澎湃下,不由自主地朝亭子迈步。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青年停笔抬头,看见呆呆走过来的小徒弟,忍不住勾唇一笑:“若为师没预料错的话,这是寄到你手上的第二封信。”

  “师、师父。”有了之前的经历,赵寒泾很快便反应过来,到底比上次稳重了不少。他知道这不过只是道残影,为了不一激动想往人怀里蹦结果摔自己一跟头,小郎中只好拘谨地扒着栏杆站在亭外,眼巴巴望着贺元辰。

  “秦师妹刚到山上来的时候,说,她家里有一株很老的海棠树,于是,你师祖母就在池子这儿栽了一大片——虽说丹修不似剑修那般辛苦,可坎离派不知道怎么了,就是难得有女弟子,她人又好,大伙儿都把她当亲妹妹看。”似乎是知道,这幅画永远也画不完的,贺元辰搁了笔,笑容慢慢淡下来,“徒弟,你得记住这幅画上的人,记住她的样子。”

  听了师父的吩咐,他乖乖踮起脚尖,伸着颈子去看那页薄绢。这明明是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落到自己眼里却莫名觉得很熟悉,不禁疑惑道:“这位便是秦师叔?弟子好像没见过她。”

  而师父似是吃醉了酒般,有些脱力地倚着长案,慢慢答道:“因为,在为师抱你上山前,她便过世了。”

  在自己上山前便已经过世了的……赵寒泾兀地想起了那把桃木剑。

  “原先……阿尘没了的时候,我只以为,是时也,命也……可后来,秦师妹也过世了。她拼着最后一丝修为,给我报了信,可我这个做师兄的,却没能及时赶到……”贺元辰颓然长叹,“一个两个,都死在我眼前,宥微啊——你说,丹修,真的能济世、真的能救人么?我最心疼的两个妹妹,都丢了,不见了。”

  他前襟那片朱砂色上,忽而洇开一点深赭:“时至今日,我方才懂得阿尘所言——济世,绝不等于救人。”

  “师父……可弟子不想济世,弟子只想渡我自己、渡我所珍重之人。我、我知道这样有些自私,可我只能够做这么多了。”赵寒泾磕磕绊绊地说着,耳朵几乎要如幼犬般沮丧地耷拉下来,“太难了,人要过下去,真的太难了。”

  其实他知道师父在难过什么——先不论那些或依赖或爱护的亲近之人,哪怕是眼看着本来能活下去的陌生人们挣扎死去,无力感也会攥得他喘不上气。

  生死并没能与他熟稔到漠然,反而使他不敢再睁开眼。

  贺元辰想要揉揉自家徒弟的脑袋,却不得不因自己只是道残影而作罢。他只好把一只手也搭在栏杆上,挨着小徒弟的袖子,就当是自己碰到这孩子了,也不知徒弟能不能听得懂:“正是因为难,而人与万物相比,渺小如斯,竟然也繁衍至今,所以才值得眷恋。”

  比起师父和师叔们,自己不能救人,更不能济世,他只愿意做个凡俗子,只愿意守着两三个人活下去。收了自己这么个徒弟,岂不是很让师父失望?小郎中越想越沮丧,把唇角抿下去,还是觉得心里没底气:“师父,您……您当真不怪我么。”

  思索这么久,舍弃那么多,到最后,也仅剩下依然傻乎乎的小徒弟,能给他些许安慰。虽然只是残影,但“贺元辰”仍保留着生前的感情与神智,为人师父,他不忍心看这孩子自己折磨自己,只好如当年一般,试图引导这原地兜圈子的小呆子,跟着他的话思考下去:“宥微,你来告诉师父,你生而为人,已然见识过人世艰辛,对罢?既然如此,你是否有那么一刻,想过要去剥夺他人之物,来使自己活得更顺利、更舒服些么?”

  “那样是不对的,弟子不愿为之。”小呆子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所以为师从不担心,你会变成你我都不想看到的模样。”得到期望中的答案,贺元辰也不禁舒展了眉梢,“既然宥微一直是个好孩子,你一直在尽全力做个好人,师父为什么要怪罪于你。”

  嗫嚅半晌,赵寒泾终于哽咽出了声:“我会听师父的话,永远做个好人。”

  可就算他再听师父的话,师父也不会回来了。

  见自家傻孩子又开始掉眼泪,贺元辰颇为苦恼:“唉,怎么又把你给说哭了。见一回面哭一次,当初你师妹听我聊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这么个小师兄招人疼了,等会儿教她瞧见你伤心,怕是要怨为师欺负人。”

  “怎么能不哭,我都、都这么多年没见过您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师父不说还好,一说眼泪流得更凶了,小郎中打着哭嗝儿,把脸埋到自己扒紧栏杆的胳膊上,“您说走就走,说把我扔了就扔了。可我根本做不到,刚离开广莫山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做不成您那么好的人!”

  做师父的也觉得眼角开始发酸,只好把视线转回到绢画上:“抱歉啊,徒弟,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师父没能真的看着你长大。”

  而赵寒泾却忽然止了哭声,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贺元辰。他自幼乖巧,从未顶撞忤逆过师长,如此强硬地质问自己师父,且还是头一回:“真的事发突然么?您所说的这两封信,应该是提前准备妥当的吧……您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把我丢出去。”

  被徒弟直接戳穿,贺元辰反而有些欣慰:“我不打算瞒你,当初为师总共留了五封信,如果我真的死了,如果机缘足够,这五条线索就会逐一落到你手中。等你连最后一封也看完,便会明白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只是,宥微,你真的有信心,足以接受事情的真相么?”

  “有没有信心,弟子不知,但弟子会努力找全剩下三封的。”赵寒泾终于松开了亭子的围栏,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提着衣摆跪下来,郑重叩首道,“请师父赐教。”

  他没赞同徒儿的话,却也没责备,只是叹着气,轻声叙述道:“我要你带出坎离派的那把剑,其名曰“知白”——师父言尽于此,剩下的,得你自己去找。”

  没人动了明火,可墙上那轴泛黄的画卷忽而便自己燃烧了起来。火舌舔舐过烂漫的海棠花,把纸缘蚕食得焦黑卷起;少女明艳的笑容于烈焰中灼灼生辉,把一场麟兆年间的旧梦尽数埋葬于灰烬。

  “不——不要——”耳边传来那剥皮歹人撕心裂肺的怒吼,赵郎中猝然醒转,望着秦师叔的面庞,默然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拼了命地扑打着画轴上的火焰,曾经丧尽天良的歹人仿佛失去了所有作恶的力气,他不管了,什么都不想了,他就只要这张画!他只要他的白露!什么高门大户的规矩,什么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他想通了,都抵不上她笑着喊他的那一声“常椿”!

  影子常终于彻底地回忆起来,自己当年失约而别,离开西京、远走西域,并非是因为害怕秦府的老爷夫人打断他的腿,而是因为在他争辩自己不怕挨打后,大师傅冷笑着嘲讽他了一句——“怎么,你就非乐意去扒着女人的裙带过活、吃婆娘家的软饭?出息!”

  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自己错了二十年,当初他就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先带着白露跑了再说!他得了这么一张念想,就合该找个她喜欢的地方,陪着白露的画终老一生,而不是到处寻找跟她相似的眼眸,杀了那么多的人,最终把一切都搭进了自己的不满足。

  可是太迟了。

  她唇角残存的一抹微笑,到底还是转瞬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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