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彩镂影 · 十一)
衡巷生2019-11-20 15:013,603

  影子常蛰伏多时,终于谋划好了这一夜。

  近日来,他再未午夜行凶过,而是于白天扮作路人模样,探查清了医馆四周的住户,规划好步骤,并在顺义坊里挑选了一个用来转移视线的目标。

  七月二十二日入夜,他操纵人皮影子吓昏了所选中的老妇,趁着那家人急急忙忙敲开医馆的门接走冯阿嫣,觑他们行得远了,这搜罗人皮的歹人再度跳进了三七堂的院子。厢房还点着灯,在窗纸上投映出一个轮廓分明的清矍人影,半倚着炕头在穿外衣。影子常这次学乖了,谨慎地停住脚步,确定那人影的吐息习惯与目标并无二致,这才猫着腰往厢房摸。

  直到他的鞋底踩到了一颗小石子。

  他全部的心神都凝在了纸窗后那细瘦的男子身上,仿佛那身影乃一株千载难逢的天材地宝所幻化,能使白骨生血肉,能送白发再少年——是以他只察觉脚下有些硌得慌,并未在意。影子常没有发觉,这颗平平无奇、在任何人家的院子里都能见到的石子儿,在他踏中之后,其下的地面猝然荡起了连漪似的波纹。

  刹那间,天地忽变。

  面前的藤萝架不再是藤萝架,不过瞬息之中,它散成无数流萤般的光点儿,飘飘忽忽重构成一株硕大的海棠树。繁花早落,树上已然结出了核桃大的海棠果,一串一串挂在枝头,掩在丛生的树叶之后,且要探出半张青涩小脸儿来。树下立着个女子,背对着他,踮起脚望向远方,似是与人有期,在等候着对方来赴约。

  虽未能得见芳容,可端详着那熟悉的背影,影子常还是禁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太熟悉她了,他熟悉她每一道衣衫的褶皱,他熟悉她每一根青丝的线条;不管是清醒着,还时睡梦中,他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描摹着她的容像,经过二十年的雕琢,已然作为习惯重重烙进了心头肉里,变成一捧灼热而滚烫的旧疤。

  清风徐徐,拂过海棠树的枝叶,那年少的女子也缓缓转过身来,与他的目光隔空相接,她神色悲怆而淡漠,轻声叹息道:“常椿,你没来。”

  是,他在心里亦轻声地叹息,我没来。

  麟兆二十九年的春夏,再穷也没烦恼过的常椿终于意识到,于他而言,出身是一道永远也越不过去的天堑。

  他喜欢上了秦府的六姐儿。

  而六姐儿并未嫌弃常椿只是个穷卖艺的小学徒,她说,我们先不要声张,父亲母亲定然是要反对的;等祖母过完寿,我带你去广莫山上,我带你去见我师父,师父一定不会反对我们的——可秦府祖母的寿宴上,那穿了诰命品服、一生金尊玉贵的太夫人,生平头一次挽了这孙女的手,跟她讲不要再回师门去了,家里已经为她定好了婚事,等夏天一过,便要送她嫁到汨阳关去。

  乾方是汨阳关总兵的嫡次子,据说武艺高强,年纪轻轻便被授予信武将军的官衔。太夫人笑容中泛着异样的光,对着各家来赴宴的女眷直夸口,若非自己与总兵高堂是手帕交,这等好的婚事且轮不到庶出的六姐儿。

  散席后,她遣纸人给他送了信,字条上说:“常椿,我们走吧。”

  常椿高兴极了,攒着要带走的东西,又亲手刻着一对儿河鼓天孙的影子,打算等白露那天送给她。他试图隐晦地跟戏班子里的大伙儿告别——正是这一举动,使得大师傅瞧出了端倪,狠狠训斥了他一顿——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京城太师府的小姐,你一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穷棒子,你拿什么养人家!赶紧跑吧,不跑人家爹妈要来打死你了!

  也正是麟兆二十九年,他被大师傅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没有赴她的约,仓皇逃离了西京。

  秦太夫人把逃了却又没走的孙女关进下人住的小屋子里,派遣家丁看守,又支使了儿子的通房来游说。当这个从未得宠过、只在年轻被用来泻了几次火的老婢跪倒在地,抱着少女的双足痛哭时,秦白露最终还是答应了生母的请求,为了那女人后半生的安稳,为了秦家接下来三十年的荣华,她舍了师门,再没回到过山上去,也再没和他见过面。

  此刻,常椿还不知道,六姐儿做出这决定之时,心中究竟无望到何等地步。从关内到西域,再从西域到关内,辗转了十几年,他不敢回到西京去,也不敢去寻那个海棠树下给他包扎伤口、跟他约好了一起私奔的少女。他还记得,恰好是白露那天,他停在函谷关的茶肆里歇脚时,揣着那对儿没能送出去的影子,常椿听说书老先儿讲到:左相为媒右相征婚,那出身丹道的白露仙子风光嫁与汨阳关总兵家次子,做了堂堂将军的正室夫人,出嫁时盛放妆奁的抬盒、陪嫁的车马仪仗足排出去五里地去……那时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算新郎是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那毕竟是朝廷所授的从四品将军,前途无量,总会比跟他这穷棒子在一起要过得好的。

  直到七年前,他终于有胆量去汨阳关瞧一瞧,瞧瞧自己当年喜欢过的人,是不是已经儿女绕膝、是不是已经幸福到足可以原谅他当初的那次违约。

  可在汨阳关的老酒馆里,他怀着期望,止言又欲地去询问掌柜时,那胡子花白的醉汉哈哈大笑:“问我你可算是问对了人,你说的那个秦夫人,嫁过来刚一年就死了。前任总兵他老娘嫌弃二孙媳妇的娘家被抄家,胆肥极了,愣是把怀胎九月的孙媳妇给闷死在棺材里,对外就说难产不治,给二孙子续娶了西京冯家的闺女。结果呢,没等上几年,冯家又被满门抄斩,连带这老娘们儿一家都下了狱!嘿,活该!”

  已经不再是少年人的影子常想,如果当时自己没因为穷而自惭形秽,没因为受了大师傅的斥责便打了退堂鼓,是不是白露就不会死……他忽而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白露的样子了,他念了她半辈子,可秦白露早已经不是秦白露,她是他贫穷却快乐的少年时,她是他这辈子所有求而不得的物事。于是他离开汨阳关,辗转拿到了一副“白露仙子”的画像,照着她的样貌,开始雕一副只属于他自己的影子。

  直到七年后的今天,常椿才重新拾起了完整的回忆

  ——并非是她走远了,是他失约了。

  而此刻,就在三七堂的耳房中,一高一矮两个青年正搂起长衫的衣摆蹲在地上,一眼不错神地盯着一张棋盘。那棋盘是赵寒泾忍痛花了十几两从当铺收来的“死当”,虽然材质不过是寻常家具所用的水曲柳,但胜在年头够老,且是一整张木板所造,并无拼凑。棋盘被稳稳当当架在一张凳子上,四角点着葛大师友情提供的尸油蜡烛。青焰跃动之中,墨线纵横之处,幻影清晰地点染出了几间屋舍、一架藤萝,正是三七堂院中景象。

  而这大景观中又套着副小景观,海棠树下,女子孑然独立,影子常在阵中所回溯的记忆正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布阵人眼前。这歹徒先前所踏石子,恰位于棋盘的天元所在,无数精密的线条从天元辐射开来,构成一个硕大的圆,贴紧了棋盘四边,正缓慢而稳定地运转着。

  丈地成枰,摄人为子,其名曰“活人枰”。

  “看不出来啊,赵郎中,原来你还会搞这么有排面的东西。”葛大师围观了整场,看得平光镜后一颗眼珠子直发光,不由得抬起手肘怼了怼赵郎中,“啧啧啧,兹要是让那些京城里有钱有势的高门大户看见了,非花个大价钱聘你去做供奉不可。”

  “然后再花大价钱帮我囤蜡烛?这玩意儿搞一两次就得了,天天弄岂不是要累死我。”夜色渐浓,小赵郎中觉得有些冷了,他抱着膝盖,心里念叨着阿嫣怎么还不回来,又不肯跟外人表现出来,只好借由跟葛迷糊谈术法来舒缓紧张,“更何况,这活人枰我是看前辈手札所学的,也不过才通了个皮毛,就只会借三分幻术来晃住棋子,还没到能控人下棋的地步,哪里好随便出去卖弄。”

  控人下棋么……葛迷糊往边上挪了挪,挡住阵法所荡起的微风,以防这支撑气脉流转用的青焰被风给吹熄了。

  他还真就认识那么个业内大手,惯爱用活人枰来操纵局面。

  有机会再见的话,介绍给赵郎中认识认识好了。

  棋盘上,海棠树下的女子无喜无悲,只轻声重复道“你没来,常椿,你没来”,烛焰跳跃得越来越快,仿佛和上了心脏搏动时的节拍。天元上那枚黑子越来越暗淡,仿佛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所织成的旧梦,赵寒泾连眼睛也不敢眨了,只攥着衣袖盯紧了棋盘——而就在此关键时刻,黑子忽然光芒大盛,棋盘刹那间颤动剧烈,铿然有声。

  瞬息异变,那些运行着的线条错乱崩裂,四朵青焰猛地一跳后随即熄灭,“活人枰”就此被破,重新变成了一块死木疙瘩。

  耳房外,影子常提着刀跌跌撞撞,疯癫大笑不止:“错的不是我,从来便不是我,是这世道!白露啊,哥的白露,这世道不容人啊!”

  “不好,虞四郎还在厢房里!”赵郎中勉强压下胸腔内一阵翻腾,硬生生把逼到喉间的血咽了回去。只幸亏他是用蜡烛做引,而非自身真气,所做下的棋局规模亦不甚宏大,否则术破后的反噬绝不止是一口血那么简单。

  他拽开门便往院子里冲,比他更快的,是葛迷糊的纸仆役。那纸糊的兽物迎风便长,顷刻便跃出匹斑斓白虎,这大虫足有两丈来长,张开血盆大口,直迎着影子常的朴刀扑来。

  影子常还留存三分神志,见对方势众,心知自己中了埋伏,定然厮杀不过,转身便跑。

  葛迷糊从耳房蹦出来:“追不追?”

  “追!不能再让这老小子跑了。”到底是反噬,赵寒泾耐不住咳了两声,狠喘一口气,原本清俊的脸也狰狞起来,“老葛,咱得给阿嫣留个信儿!”

  “得嘞,您瞧好吧。”葛迷糊拽着赵郎中跳到虎背上,于下弦月的清辉中放出了一只纸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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