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彩镂影 · 十五)
衡巷生2019-11-20 14:573,535

  思及此处,冯阿嫣忽然就很庆幸,幸亏自己今天没去府衙,刚刚好避开了跟前定国公世子打照面儿的风险。

  缘由无它,只因为这位清平司褚参知向来心“直”口快。不管碰上什么,但凡惹得他半点不愿意,便开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也从没有人能揣摩得出,到底都是些什么才戳得参知阁下发威,似乎开不开口全凭他当时的心情如何——偏偏褚攸真他老子是世袭罔替的一等定国公,除非褚家想不开要谋朝篡位,否则没谁敢因为褚参知这份“真性情”跟他过不去。

  大家都心照不宣,躲为上策,能不跟他照面就不跟他照面便罢了。

  看她师兄这个反应……很可能赵郎中小时候,也曾不幸领教过褚攸真那所谓的“真性情”。

  “我听朋友说,那玄通道里都是些喊打喊杀的剑修,虽说‘玄通’这名儿瞧起来满鼻子清谈论玄的酸腐朽气,却是那方外仙山上最讲求以除魔斩邪来证道的门派。”葛迷糊就差在脸上写着“万幸被救了小命”七个大字,浑身洋溢出了满满的感激之情,“怪不得赵郎中要拉着我别说话,这要是把玄通道的人给招惹了,可不得被打得满街跑?”

  赵郎中冷飕飕接过话头,看起来心情颇为不佳的模样:“满街跑是轻的,真要是被他们觉得你像个邪修,直接一剑攮死你。”

  闻言,葛迷糊只得悻悻地闭了嘴,也不敢再跟冯大姐胡吹乱侃了,难得一回老老实实地直蹲到下车。

  回到医馆,冯郎中先把大致情况知会给了庞徽,并支付了早前商定好的报酬,让她且安心带着虞四郎养病。而赵郎中原本担心着,小徒弟会不会因为昨夜之事而受到惊吓,下了车便径直奔进院里找小海山。结果这破徒弟一看师父师叔都不在家,愣是把懒觉给睡过了晌午去,书也没背、字也没写,驴倒是有记得照常喂过,气得他师父拎着鞋撵了他两圈。

  往常都是师父负责教育他、师叔负责教训他,小学徒从没见过师父亲自发这么的大火,吓得左奔右突地乱窜,到底还是被一鞋底儿砸中,只能怂巴巴捡了鞋还回去,然后缩着颈子去写罚抄的十遍书。

  “好了好了,咱不生气了哈,小孩子皮嘛,长大就好了。”冯郎中给师兄沏了杯黄糖水,拍着背哄他别气。赵寒泾接过冷热正相宜的糖水,抿了一口,习惯性靠到她颈窝里,幽幽叹气道:“可阿嫣今年都二十多了,却还是在欺负她师兄。”

  “……”知道这茬不揭过去就永远不算完,冯阿嫣认命地搂住他,“问吧,我什么都说。”

  除了“赵寒泾并非生人”是万万不能从她口中透出来的,其余之事她有问必答。

  可冯阿嫣所没有的想到的是,她这么一表态,反倒把小郎中气得更怨念了:“师妹是真的狡猾啊,单欺负我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坦白啊。”冯郎中头一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贺先生这手真的是坑了她一脸血,黑锅都不晓得是从哪儿赁过来的,“我活这么大,不过也只能分得出四段来:头几年跟着我生母在秣陵,后来去了养济院,再后来被父亲收养——兴武十七年九月到现在,我同你在一起快三年,再往前的事儿,倘若你不问,我如何知道当讲不当讲?”

  气也气过了,闹也闹过了,赵寒泾自知苛求师妹也无用,只好在她肩头蹭了蹭脑袋,颇有些摸不清头绪的苦恼:“那你就讲讲,你是怎么跟师父认识的吧,咱慢慢捋一捋,总能捋出东西来。”

  “我那时才十岁,家中长辈与父亲安排我开始学习医药。因为那位长辈同贺先生相识,在贺先生前来拜访时,便拜托他来检查我的功课。”冯阿嫣笑了一下,“然后,贺先生跟我说,他家里有个小徒弟,大概比我小三岁,因为害了病不能与人接触。这小徒弟很乖,功课也非常好,却又很孤单,很想跟人玩,问我该怎么办。”

  赵寒泾不由得为之一颤。

  自己比阿嫣小三岁,也就是说,她十岁的时候,正好是自己七岁那年。

  见他颤栗,她怜爱地拍了拍师兄的脊背,如实相告:“我回答贺先生说,把他的病治好,他不就能跟人玩儿了么?”

  正当冯郎中与师兄重谈旧事之时,泾江府,掌管登闻鼓的言官屏退了全部随从,提笔写下一张字条。

  ——常椿一案,背后或为鸩羽所遣,报曰千秋殿御正已奉谕旨秘密出京,今日将至,请知悉。

  两个时辰后,冯阿嫣把这张纸条揉成一团,丢进了灶坑里。伴随着蒸锅里开水沸腾时的嘶鸣,纸团在火苗的舔舐下不断延展发焦,很快便于坑底化为些许苍白的灰烬,再流不出半分秘密。

  就在此刻,二十里外的府城中,褚攸真阴沉着脸,将那奉谕旨从西京赶来的钦差迎入清平署。

  此人身量高瘦,周身罩在极为宽大的黑色斗篷中,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半张面孔。而那半张脸亦掩在尺来宽的白绢之后,绢面上只鼓出来一个小小的鼻尖;连探出袖口的双手也俱被绷带缠起,左手的大拇指上还套了枚兽面韘。与随行二属官所踏着的鹿皮小靴不同,黑斗篷的袍底只支出了下尖上圆的木棍,如一对儿锥子般戳在地面上,鹤立鹚行间,倒也十分的敏捷平稳。

  对于褚攸真而言,上大夫这次出京的打扮,横看竖看都像是个需要被推鞠一番的可疑之徒,就算他见过黑斗篷下的真容,也得努力按捺住自己想把人逮起来拷问的手。待看到两位属官依旧正常的装束,他才觉得舒服了些,却仍然耐不住嘲讽道:“即便是秘密出京,大夫要遮掩行藏,也不必做到这等地步。”

  上大夫把两手拢在袖子里,慢吞吞放缓了步伐,悠然答复道:“此间有故人,某不愿过早与之会面,自然要躲避一二。”

  “莫不是他乡遇故知,债主?”褚参知越看这斗篷越觉得糟心,干脆也不管礼仪不礼仪,尊长不尊长,目不斜视地跟着往前走,连半分余光都没给上大夫,瞧着倒像是在冲着前面的人翻白眼,言辞间愈发带上一股子冷意,挖苦道,“看不出,大夫如此‘磊落’之人,原来也会欠债不还。”

  被挖苦的却也没生气,似乎早已习惯了褚攸真这幅德性:“还是早晚的事,宜晚不宜早。倘若太过心急,落得个拆东墙补西墙的地步,就不好了。”

  看起来倒是个十分平和之人。

  可等到一行人步入囚室,见到了被锁在铁椅上的影子常,这上大夫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凛,散发出简直能瘆入人骨髓深处的阴寒之气,除了随行属官们依然神色如常,就连褚攸真也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此刻的上大夫更像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了,只可惜,如果自己当真出手的话,指不定是谁揍谁的下场。

  影子常瞧着诡异怪诞的来人,却嘿嘿痴笑,并无半分惧色:“该招的,我都已经招过了。人的确是我杀的,皮也是我剥的,那些个影子你们也搜到了,大不了舍掉这一身剐还怹的,老子早死早偿命,你们现如今搞的这又是哪一出哪一折?”

  黑斗篷围着铁椅转圈,声调平淡无波:“你觉得,剐了你,就能还清了?”

  “要不然?不然又能怎么样?”他疯疯癫癫地笑过一遍,脸上又浮现出些许哀痛之色,“就算是死,我也再没颜面去见白露了……”

  “或许,我该等你亲手杀了他,等他死透了之后,再告诉你的。”这怪人忽而乐了,隔着白绢传出低沉而柔和的嗓音,辨不清男女,却带出一股极快活的笑意,仿佛是蓝蜻蜓扇着透明翅膀,轻盈地从汀州间掠过,刻意但不经意地在他心尖点出一圈圈连漪,“你知道么?秦白露在此世间,也曾留下过这么最后一丝的骨血——麟兆三十一年,汨阳关,坎离派前观主贺元辰,从秦白露的棺材里刨出了一个孩子,活的。”

  囚徒愣了片刻,猝然龇牙裂目地挣扎起来,晃得锁链“哗哗”直响,随即转为无助的哀号:“在哪里……他在那里……我要见他!我得见见他的……他是白露的孩子,我对不起他,我……”

  而黑斗篷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影子常的哭诉:“不是见过了么。”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不知道他就是……”常椿意识到,此刻,在这间囚室中,他所能恳求的、能够做主的,也就只有这怪人了,“求求你,我要见他!我一定得见他一面!”

  “好呀。”上大夫停下脚步,把蒙着白绢的面孔转向他,那目光仿佛锋利到能穿透白绢似的,盯得影子常浑身难受;可语调竟温柔至极,甚至带着哄诱的意味,“那幅画是谁给你的,你们之后是否还有过联系,告诉我,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见面。”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怪人立刻转身出了囚室,任由那囚徒悲切长呼,不再理睬半分。属官之一快步跟上,谨慎地轻声询问道:“大夫,您真的打算让他们见面么。”

  “并不打算。”上大夫侧首望向尚且年轻的女官,和蔼地微笑道,“你说,差一点就杀了自己心上人的孩子,死前只盼着能赎掉这罪过,可这愿望却迟迟不能实现,只能不停地等下去……哪里还有比这好的折磨呢?”

  “您是不是……认识他?我从未见您如此……”如此可怕。

  沉默许久,就当女官以为正如平时一样,类似的问题永远不可能得到答复时,上大夫轻声道:“我不认识他,但我恨他的,我曾见过秦师妹一面,十六岁那年。”

  她听到一贯不喜欢多言旧事的上大夫感慨说:“哪怕是辞别凡世,哪怕是修了仙道,倘若一颗心狠不下来,再如何惊才艳艳的人物,最后也只能沦落到去给凡俗欲念做垫脚石的地步。”

继续阅读:第64章(柳木郎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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