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天一亮便要动身往府城赶,二人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几乎是冯阿嫣答应他事了后详谈的下一刻,小赵郎中便收起了那副痴怨作态,重新变回一朵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
第二日清早,那自称“忠伯”的老仆和一个小厮架了一辆拉货用的大蓬马车,二马并架,栽上四五个人绰绰有余,赶着城门初开便往泾江府走。快马加鞭一路进府城,径直停到了乔家本宅门前,赵郎中透过车窗去看,只见那桐油漆过的大门紧闭着,门匾用黑绸与白绸扎成的花挡住,一副惨淡模样。
忠伯先跳下车去通报,没过多久,便有管家迎了出来,请几位里面说话。
乔府现由先前因旧疾而退隐的乔员外抱病主事,老年丧子对他的打击极大,原本还算斑驳的两鬓已然全白了。人虽风烛残年,但行事的章程还没丢,他客气地请赵寒泾跟葛迷糊上座,又吩咐了家里的女眷陪冯阿嫣在后堂说话。
影子常被五花大绑地拖进来,为防止他咬舌自尽,堵住了他的嘴。乔员外见到这同样衰颓的老人,并不能相信这便是害他长子惨死、次子入狱的罪魁祸首:“二位先生有此义举,乔某感激不尽。但击鼓鸣冤并非小事,二位得拿出证据,证明此人当真是此案凶犯,乔某才敢请族老里正前来,共同往府衙去申诉。”
国朝初立时,高祖皇帝便在京都设立了检院,专门受理全国平民上诉之事,并诏令各郡府城以上官署皆置登闻鼓一面,以巡察御史同检院所派专员共同管理,若郡府长官闻冤民击鼓而不理,二人必须将此事上奏天子,再由御史台进行弹劾。
当然,若有无事击鼓、或诬告泼赖、扰乱公堂之徒,亦将酌情进行处罚。乔员外正是担心,这位赵先生同之前来的那几拨人一般,就只是为了拿到悬红,随便抓个乞丐来赚他的。被骗走银钱还算是小事,就怕因为诬告而触犯了律法,连带他那在牢狱中受苦的次子也要跟着罪加一等。
“人证的话,除赵某三人,还有庆和班的少班主和虞先生可以作证,此人的确是为了剥人皮,连续多次去袭击虞先生。至于物证……”怕葛迷糊一开口就被人当成了江湖混子,赵寒泾强耐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冷肃道,“昨夜我等追踪到他落脚的地方,在房间里发现了大量人皮,都被这老匹夫雕刻成了皮影子。只要本府司理肯派人前往探查,便一定能替令郎翻案——更何况,您也可以听听他本人是怎么说的。”
塞口的布团被取掉,影子常盘膝坐在地上,不知是疯还是痴地冲乔员外一乐:“你儿子,我还记得,真个生了双好眼睛,跟白露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要不是你二儿子进去了,那也是张好皮子……”
乔员外被这话激得气血上头,险些便要昏厥过去,忠伯忙把布团塞回到影子常嘴里,以防这老疯子又吐出什么疯话来,再把自家主翁给气个好歹出来。抖着手喝了半盏茶,乔员外方才安定下来,他虚弱地冲着赵寒泾笑:“人老了,不中用,让二位见笑了。”
赵郎中矜持地点了点头,也没表情,只清淡淡的陪了句“节哀”。乔员外见他冷言冷语、神色淡漠,心想这位或许真算是个有本事的,便令家中仆役去请族老和里正,再纠集了同宗内有分量的人家,写了状纸,一并到府衙去敲登闻鼓。
尽管冯阿嫣不放心师兄,想跟到府衙以备不测,可老员外还是觉得妇道人家不便在公堂露面,二来也对这“真凶”抱有怀疑,便将她在了乔府“做客”,没同意她一起去敲登闻鼓。但乔家毕竟是商户,做惯了南来北往的买卖,连内宅妇人也远比官宦出身要通达圆滑得多。听闻冯阿嫣是个靠手艺吃饭的医女,前来作陪的女眷们并没有表现出高人几等的优越,反倒都还很客气地陪着聊些日常饮食养生方面的话题。冯郎中一边喝茶聊天,一边担忧起师兄那边的情况来。
虽说她早已经就剥皮案的异常跟上司打了报告,可倘若那郑推官本就是收钱来做个冤案,为了不使自己贪墨之事败露,必定要借着自己的官势,试图将此案一力压下。倘若经办此事的并非是自家师兄,她也不至于这么担心,怕就怕她家小郎中对世俗权势全然无感,也不知道里面那些弯弯绕,万一被姓郑的欺负了去,那可得把她给心疼死。
冯郎中估计的没错,那姓郑的推官闻到鼓声升了堂,乍一听是来为乔克终上诉的,便连问也不问,一把将令签掷下:“左右,把这三个妖言惑众的贼人给本官拿下!此案已有判决,谁再敢重提,便要按扰乱公堂处置,先杖责三十,再行收押!”
“你这官儿话说得也忒没道理了。”没等赵郎中皱眉,葛迷糊终于憋不住开了腔,一晃便躲开了衙役抓过来的手,“老子今天规规矩矩地敲了登闻鼓,也规规矩矩地给你打了稽首作了揖,你到可好,上来便给我们扣黑锅。原先案子刚发生,也没甚证据可考,就敢抓了人再判人家一个斩监侯,你说你没收别人钱,谁信呐?”
衙役们也没想到这人看着文弱,结果滑的像是条泥鳅,怕惹了上官发怒,纷纷拎了水火棍,赶忙都过来逮他,倒顾不上“乖巧”立于一旁的赵郎中了。而葛迷糊根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全然不屑于跟这些武夫还手,一边遛狗似的兜着圈子,一边叭叭地揭着郑推官的老底,显然把黑料准备得极为充足,气得郑推官老脸青了又白是白了又青。
这没修过私德的老豸史一根令签砸到地上,恼羞成怒道:“竖子岂敢藐视国法?来人啊,速速拿下,打死勿论!”
正当公堂里闹哄哄乱成一团时,忽闻清朗一声“且慢”响起,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官员踱进公堂,恰是那掌管登闻鼓的巡察御史,手边还让着几位墨袍乌纱、背后负剑的青年官员:“郑司理,本官昨日接到公文,谓剥皮案非常人所为,其他郡县亦有发生,已数案归置一处,移交与京师清平司受理。想来司理昨日也知晓了上官的判令,为何压着案宗不放,又派人阻挠清平署职官前来交接?”
麟兆妖乱后,兴武帝诏令恢复清平司,又在各郡分设清平署,专门处理妖异之事。其间职官均由各仙山门派弟子出任,自称一脉,与朝堂上的各家势力全无瓜葛。清平司内不论品阶皆衣墨色团领常服,全靠革带上所饰銙板的材质来区分高下,是以当郑推官见这几人的赤金带銙时,不禁为之一愣。他原以为派来的不过是些小角色,敷衍一番便能过去,可敲如今这架势,怕是连司正座下的佐贰官们也出动了。
区区一个乔克终,当然不会惊动这等他攀附不上的大人物。
郑推官惊出了满背冷汗,也顾不上维持公堂秩序,赶忙起身扑下来给几位上官作揖。为首的那青年却连虚扶也懒得装个样子,只微笑着讽刺道:“贫道久不出京,耳目闭塞,此番公差倒的确长了见识——原来如今在地方府城,推官们自己便可以代表国朝律法了。”
“何止啊,这位郑大官还代表国法收钱办事呢!”葛迷糊一看风水轮流转,这下更来了劲,咋咋呼呼的蹿跳着,教赵寒泾默不作声地横了一眼,方才消停下来,老实退到了一边。
老豸史为这一句话抖成了筛子样,他仗着天高皇帝远,没少揩油水,真要是被抓到了实证,可就是杀头的罪过。那佐贰官却没兴致再跟他纠缠,只轻巧把影子常提起来,随口赞着:“这索子倒还不错。”
“嗨,也就这么件好家当,随便用用,随便用用。”有清平司的职官在,反正影子常也跑不了,葛迷糊哈哈儿地收走了自家法宝,站到了赵郎中身后去。
清平司只管抓捕作乱的邪修,待问清影子常那间半地窖的位置,踏着飞剑便走,且不管收拾凡俗官吏折腾出的烂摊子,还是巡查御史帮忙放了人。乔克终消瘦一大圈,因为被屈打成招,身上烂糟糟的全是刑具留下的伤口,还发着高热,心疼得老父亲赶忙派人去租了顶轿子,一路把儿子抬回到家里。乔员外没想到解决得如此顺利,在得知赵郎中与葛大师的约定后,爽快地支付了两张一千五百两官号银票,还要留几位恩人在府城小住几天。
办完正事,收了银票,赵寒泾这才想起来,不论虞四郎跟庞徽,这俩姑且算是能够自理的大人了,可小海山一娃娃还在家扔着呢!再怎么嫌弃徒弟烦人,可到底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赵郎中担心徒弟在家害怕,又惦念着要抓紧时间跟阿嫣详谈,推辞了乔员外的挽留。
一看赵郎中要走,满心想着要蹭饭的葛迷糊也不好意思继续逗留,只得跟这两口子上了忠伯往青蒿县回的马车。他又闲不住嘴,因为冯大姐今天没跟去,没见识到府衙里的新鲜场面,葛大师觉得自己有义务跟冯大姐通报情况,便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热闹得跟茶馆老先儿讲平话似的。
“清平司?”冯郎中眉头一皱。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明明是跟仪鸾司打的报告,为什么来的却是清平司的人?什么时候清平司跟仪鸾司有了交集?
就在这时,沉默了一路的赵郎中忽然开口,缓缓说道:“今天来的那几个清平司的官员,领头的那个,我以前有缘见过一面,是玄通道掌教的关门弟子,西京人士。”
“……”这么一说,冯阿嫣也想起来这么个人。
放着好好儿的定国公世子不当,非要去修仙的,这还是西京勋贵里的头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