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柳木郎 · 一)
衡巷生2019-11-20 14:413,448

  此谓谁家锦授郎?青靴银銙紫绅长。经年碧血凝新玉,明日黄花落故堂。巧手难回枯柳木,孤心唯证锈鱼肠,少时风景应嘲我,空对秋山骤雨滂。——楔子

  七月廿五。

  离正日子还有二十天,但赵郎中却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乔家悬红所得的那一千五百两票子,都被他趁着最近银子的秤码高,先换出来六千六百六十六贯大钱,每贯皆用红绳串起来码好;又把剩下的百来两都兑成官银,拿到银楼去融了,并加钱订下急单,錾成各式各样鎏金镶宝的银首饰,准备到时候统统塞到聘礼的抬奁里。

  自从那天阿嫣坦白她与师父初次见面的始末后,赵寒泾心底其实有了些猜测,毕竟能与师父相识、且能令师父主动前往拜会的世俗人家,绝不会是什么一般的高门大户;毕竟就算是褚攸真那样的定国公世子,在前往玄通道拜师之时,若非他天资的确出众,只怕也最多是被丢到外门去做个洒扫的挂名弟子,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仅拜了掌教为师,还混成了清平司的参知。

  比起国朝其他官署,清平司堪称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清平司的职能,不仅仅在于协助朝廷搜捕妖物邪修,更在于从仙道内部行自监自察自治之责,是以司内一应人事任免全由各方外门派协商,拟出来呈送给吏部的名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盖个印而已。仅仅靠爹老子是定国公,还不足以能令褚攸真在清平司内位高权重。

  尽管坎离派如今是破败了,可当年在仙道中,师父说话的分量也能占它个十一之数,不弱于现在的清平司司正——若非是极其特殊的门庭,根本不可能请得动师父来教导子弟。

  照这情形猜下去的话,他能作中产富户状来养活阿嫣的日子,拢共也就剩那么几天了。

  赵寒泾叹着气,又在耳房里翻翻拣拣的,看能不能再搞出什么珍奇物件来,试图让自己这“中产富户”的聘礼看起来再实诚些。

  比如这屋子里所悬挂的沼萤灯、再比如他自己煎造出来的胭脂,阿嫣就向来都很喜欢的。

  而且……就算是将来会被阿嫣养,那也是很不错的。毕竟他从前做下的规划,只不过是作为门客被阿嫣接到京城供养起来,如今比起主翁与门客,中间又多一层夫妇关系,倒算是一场意外的收获。

  当然,前提是阿嫣没有同时在养别人。

  “师父,师父!前面有一个黑袍子的陌生人来找师叔,说要跟师叔出去说话!”正当赵郎中忧心那潜在的竞争对手时,小海山蔫不登从前堂一路窜进了耳房,十分机警地向他通风报信,“这人板着脸,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背后还背了一把可帅气可威武的剑。”

  “!!!”板着脸,还背了一把剑,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赵寒泾想起前天自己在府衙公堂上所见到的某个人,登时放下了手里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去看看。”

  冯阿嫣并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避开的人,今日会自己打上门来。

  不对,说“打上门来”其实并不合适,这位褚参知大概是年岁大了终于知道要脸面了,难得没有一进门便踹桌子踢凳子的,而是屈尊降贵地坐到了接诊用的长案前,抛开他坐下前皱着眉头狠擦了两下椅子的行为不提,仿佛他只是个偶感不适、前来医馆瞧病的普通人——只是褚攸真那张比锅底儿还要黑八倍的脸,已经成功吓退了前堂里几位等待诊治的病者。

  “您……哪儿不舒服?”冯郎中寻思着,对方大概是发现了他师兄跟葛大师的不寻常,为了调查才特地跑过来一趟的。反正当年在京城的时候,自己可从没有涂过脂抹过粉,更遑论穿裙衫簪花钗了,如今她连眉峰都特意剃掉了一角,把末梢修得细长,脸上又描着妆容,哪怕是从前天天寒暄的上司见了她,都要费些工夫才认得出,何况是近十年没再与她见过面的褚攸真?

  她便仿照普通郎中所该有的反应,扮成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哆哆嗦嗦窝在那长案后面,小心斟酌着词句,企图蒙混过关。

  然而褚攸真只是“呵呵”冷笑了两下,医馆的铺门应声而关。他挥手在前堂布下一道隔音的结界,面无表情地戳穿了冯郎中一厢情愿的侥幸期望:“梅其荏,你装什么装。我有事要同你讲,跟我走一趟。”

  眼瞅着被抓了现行,冯郎中索性也不哆嗦了,她直起弓着的腰背,熟练地冲着长案对面的青年翻三白眼,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您晓得什么叫做‘就地潜伏’么?”

  “就地潜伏?潜伏到小白脸的热被窝里?”褚参知冷笑更甚,“那位赵先生的确生得几分好颜色,好到你不惜描眉画眼穿裙子,也要把人给哄到手……他就不怕你掏出来比他还大?”

  “没有,真没有。”冯郎中“啪”地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脑门,长没长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她自个儿最清楚么!但这个问题恰恰是目前最没办法跟人解释的,她只好把满腔憋屈都发泄在了对方的措辞上,并试图转移话题,“褚参知,你到底是在方外仙山修行,还是在花街柳巷修行?怎么说出来的话如此不堪。”

  “比不上梅百户,在西京时写给歌童舞女的艳词都结了本册子,这会儿倒晓得从良了。”褚参知嘴上照常回敬着,可心底却还是暗暗感叹着,梅其荏真的变了。

  毕竟当年他还没毅然离开西京的时候,二人也曾在一个屋檐下里念过书。梅百户那时候还小,只挂着个虚衔儿,却已然把那些老练做派学了个十成十;当他摇着扇子故作矜持地陪大殿下谈仙人事迹时,梅其荏便挎着把差不多跟小孩儿一样高的雁翎刀,沉默地护卫在后,刚好错开半步的距离。

  哦,对了,再后面还不远也不近地跟着个唯唯诺诺的质子。

  那段为大殿下做伴读的时日里,褚攸真最得意的,就是有梅百户这么个可靠的小同僚。他那时候就不喜欢连名带姓地称呼“梅其荏”,而比起跟着大殿下喊“润渠”,倒不如在姓氏后头缀上个官职,唤起来更符合这年幼武官的风度些。他直到今天还打心眼里觉得,一位武官能这么从容这么稳重,那真的是十分体面了。可“体面武官”的话也是真的少,他故意逗了那么两回,却也只得了几次不卑不亢的颔首,反而是同样充作伴读的南魏质子,一天到晚地含着眼泪,倒得了梅百户几分注意。

  定国公世子拉不下那个脸,而且他是真心实意想跟梅百户做兄弟的,哪儿能哭得像个小娘似的。

  再后来,他拜了师父离开了京城,听人说梅百户小小年纪便救驾有功,听说梅百户独自一人与逆贼周旋,听说梅百户亲手把那哭起来像小娘的质子押送到了保宫,听说质子被赎回了南魏……听说梅百户开始流连于青楼楚馆,因出手十分大方,待人又温柔,还写得一手好艳词,深受那些行院里的姑娘公子们欢迎。

  褚攸真总觉得自己是眼看着一代豪杰就这么成了草包。

  而现在这草包愈发地出息了,竟然为了勾搭个乡下的小白脸,穿了三年女装。

  赵寒泾刚从倒座儿穿堂绕到前面来,便听到褚攸真那句“写给歌童舞女的艳词都结了本册子”,忍不住怒从心头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抄了鸡毛掸子便往外轰人。那是他师妹,再过二十天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什么‘花心’、‘狠心’那都是闺房里的调笑话儿,只有他一人能说得的,哪里轮得到着这么个粗野剑修来置喙?

  管他什么清平司不清平司!

  讲道理,褚攸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路数,虽不至于慌了手脚,却也只能被动地躲闪。只因为这郎中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孱弱了,似乎他只要一还招就很容易把人给打死。他估摸着梅其荏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了,他刚进城打听医馆位置的时候,便听说了“冯郎中”马上要跟赵郎中成亲的事情,万一自己今天要是就此失了手,只怕以后这兄弟就再也没得做了。

  但躲着躲着,褚攸真便发现了一个问题。

  赵郎中挥舞起鸡毛掸子来,一进一退很有些梅其荏使刀的味道,看起来像是梅百户亲自教导出来的;可他这发力运力之间,却完完全全秉持着正道修士们炼筋淬骨的习惯。

  怪哉。

  冯阿嫣拦了两下没拦住,干脆把师兄打横抱起来,搁到了桌子上。照这郎中这么个打法儿,光躲不还手也是很累的,褚参知松了口气,原以为梅百户终于意识到得管教好屋里人了,结果下一息,梅百户的话就啪啪砸到了他的脸上:“消消气,咱不跟他一般见识,要打也得是我揍他……师兄多少也得仔细着点儿,倘若真闪到了手腕子,心疼的还不是我。”

  这一股子似嗔还怜、以怨还惜的温柔劲儿,直惊得褚参知牙酸。

  谁能想到,这个笑眯眯哄着相好儿的俏丽女子,会是曾经那个不苟言笑的小武官呢?

  而且,梅其荏喊这小白脸什么?师兄?从哪儿来的师兄?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冯郎中又是心情复杂地一拍脑门,既然褚攸真知道了她在这儿,她就不得不拉他跟着一块儿下水了,反正对于清平司来说,寻访到坎离派还有门人幸存,找回那些佚散的秘方,倒也是能算得上是这一任司正的功绩,既然清平司有现成的“势”,那她也是不借白不借,“如果我说赵郎中以前的名字是‘宥微’,您是不是能有点儿印象?”

  闻言,褚参知彻底僵化了。

继续阅读:第65章(柳木郎 · 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三七堂病案簿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